一份生命能承载几多爱
——贾宝玉生命哲学的发展脉络
《红楼梦》的第三十六回《识缘分定情悟梨香院》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在我看来,它简直就是贾宝玉感情的分水岭,使他的爱情从“与生俱来的一段痴情”变成了有过生命体验与深刻思考的选择。
《红楼梦》里有那么多出色的女子,不少都和贾宝玉毫无感情纠葛,但是她们都是贾宝玉喜欢的女子,牵动了贾宝玉的柔情,可见这并非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书。我觉得《红楼梦》真正想表述的是对生命的感慨,对于生命之美之虚幻的感慨。
贾宝玉一生下来就有着强烈的悲剧意识,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依然知道生命的本质是必然消逝,知道这世上种种最后都必然成空,所以当命运使你身陷幸福,其实就是将你陷入没顶,在它釜底抽薪之际,要怎样的灵魂才能承受?
一开始贾宝玉的人生理想是在女孩子里混,混一天算一天,女孩子是最美好的事物,有着纯洁的特性,每当贾宝玉挨打的时候,他总是“姐姐妹妹”地乱喊,他觉得这名字便抵得过痛。皮肉之苦以此化解,人生的大悲伤也是如此,只要能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他就能忘记时光的流逝,死亡的逼近,他的梦想是让死亡成为一个不速之客,拜访他的那一瞬间,他依然身处于女子们的温柔馥郁之中,他还发狠说,那一刻之后就让他彻底消失吧,化成飞灰——飞灰还不好,还有形有迹,有知有识,不如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也就散了。
他希望所有的好女子都能团结在自己的身边。有一回看袭人的表妹好,就想怎么也得把她弄到园子里才好,在园子内部,更是“看每一朵花开,看每一个女孩”,四处讨好,样样操心,不但落下“无事忙”的名声,还让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还害得金钏跳井,自身被笞,他的第一策略就此山穷水尽。
一份生命怎么可能承载这么多的爱,贾宝玉的策略里仍有几分富家公子的任性,不懂得生命与生命是相互成全的,付出与收获相辅相成,一对一时才能够倾注全力,得到一个最圆满的结果。
贾宝玉的“博爱”精神是佛家所说的“所指”,非得血淋淋地砍掉了,才能得到“能指”,对于他来说,命运如一个过于严厉的老师,在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才会告诉他真理。
在贾宝玉犯下一系列错误之后,他终于遇到了了一个感情范本,贾宝玉因与金钏逗趣反落得没趣的那个下午,当他隔着花荫看见那个单薄的女子苦苦画“蔷”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富贵闲人的日子也会腻烦,百无聊赖中贾宝玉想去听一出《牡丹亭》,还就想听龄官的,可是龄官不但声称“嗓子哑了”,不肯唱,还站起来躲避。贾宝玉从来没被人这样厌恶过,他突然发现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愿意拿感情来葬自己,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又难堪又诧异,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两段迷惑是一个谜底,而这个谜底是如此动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爱上了贾府里的公子,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划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能给她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一辈子,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陪着你,更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用眼泪葬你,能够期待一个生命来与你的生命对照已是圆满。“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过你的灵魂你的人生,即便终有一天灰飞烟灭,你的这一生也就真实的存在过了。
这双眼睛属于林黛玉。鲁迅说《红楼梦》,华林之中,遍布悲凉之气,呼吸感知于其间者,唯有宝玉一人。在我看来,却不尽如此,可以这么说,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他们不关心尘世的经济学问,仕途前程,他们永远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进林黛玉耳中时,她心醉神痴,眼中落泪,她的灵魂不期然与贾宝玉的灵魂到了一处,而等到她随口念出那首葬花吟,感慨生命的奢华与残忍时,竟能让贾宝玉意乱情迷,恸倒在山坡上,他们这一刻的相通,不只是一对恋人的相通,这其实是宝黛爱情的真正主旋律。
《红楼梦》写到这里,已经到了高潮,但是两个人还只是发现了问题,却没有共同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林黛玉横竖不放心,贾宝玉有劲使不上,他们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们总是说错话,做错事,不知如何是好。
当故事走到了梨香院,贾宝玉终于明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知道一个人只有一份眼泪时,他的生命哲学走到了第二步,他认定了林黛玉。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大观园里一片详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气也不怄了,醋也不吃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做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欢,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虽然其中也有抄检大观园这样的不和谐音,但是都不是他们主观上造成的,他们无暇旁顾,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只是,这样的享受与了悟中隐藏着巨大的不真实,他们没有经历过真实的痛苦,困惑与了悟皆建立在忧越的生活上,而这何尝不是一种假象?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不是既得利益者,他们的人生哲学决不是这样,一宗容易变更的哲学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学,于是《红楼梦》继续朝下发展。
我们看不到曹雪芹的后四十回,而高鹗的后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点也不希望贾宝玉成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诗人哲学家,他像贾宝玉的爸爸那样给他包办了一个最美好的前程。他非常擅长满足读者的需求,可是宝玉怎能“如宝似玉”?
真正贾宝是怎样的呢?他其实已经在第一回里就出现,他说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惟有靠追忆一生中美好的女子打发余生。
对于贾宝玉来说,生命是一个不断被剥夺的过程,首先告诉他不可以成为一个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属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为属于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给了他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他穷潦倒,痛失至亲,瓦灶绳床,举家食粥,真实的苦楚和虚幻的孤独交缠在一起,这时他又依靠什么来排遣?
所以心群众观点的武器都被缴了械,只能去依靠心灵的力度,用《霸王别姬》里那个老头的话说,就是得“自个成全自个”,也就是说,自个赋予人生一种意义,回顾时便毫无惶惑之感。
我想,这就是曹雪芹写作的原因,当富贵温梦已成春梦了无痕,当挚爱也成心事终虚化,他自已给自已的人生发现了一个新的意义,那就是记载下这一切,当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再现,谁能说,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谁能说我和我爱的生命都如烟花般转瞬即逝?
好像是贝多芬说过,我真害怕自已配不上所经历的苦难,应该说,曹雪芹或者贾宝玉不曾辜负他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所有的游历,随着他写作的深入,随着他新的生存使命的越来越坚定,他会发现,没有人再能从他这儿剥夺什么了,他甚至要感激上天,将所有的假象层层剥离,就是要慢慢给他一个真理,我想,如果我们能够看到曹雪芹的《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贾宝玉未必就会去当和尚,他在空门之外已经了悟,而且在空门之外更能够了悟,他又何必追求这样一种形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