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释迦牟尼,本意是释迦族的圣人,原名乔达摩·悉达多,生于2500多年前古印度喜马拉雅山山麓的迦毗罗城,是净饭王和摩耶夫人寄予厚望的太子。其母梦白象而受孕,生子七日后染疾而逝。乃由姨母抚育,接受全面教育。太子幼时表现出悲天悯人的慈悲禀赋。12岁外出郊游时,看到农人辛劳,耕牛疲惫,虫蚁忽死,感受生命无常,悲悯生灵苦痛,遂生出世离尘之心。后虽结婚生子,依然终日冥想,以为纵有荣华富贵,都不免云烟骤逝。29岁,释迦牟尼终于舍弃王位妻儿,削发更衣。先禅定,后苦行,六年无果。35岁,结跏趺坐于菩提树下,大彻大悟,觉悟缘起性空,解脱生死轮回,终得正果。此后,四十五年里,释迦牟尼宣扬佛法,普济众生,被尊为佛陀。释迦牟尼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和舍卫城的祗园精舍,广收门徒,订立戒律,推行僧伽制度。无论男女,不分种姓,皆可出家。佛弟子中有王子商人,也有外道妓女;理发的,杀人的,驯马的,掏粪的,打猎的,一视平等。80岁,释迦牟尼在拘尸那揭罗城的婆罗双树间,寂然圆寂。
【作品选录】
这种苦行非同一般。
太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他两眼凹陷、鼻骨高高隆起、面容憔悴,身上的肋骨一根根显露,说他皮包骨,并不算夸张。据说有一个时期,他每天只喝一口豆浆或豌豆汁,只吃一粒大米或菜豆、芝麻。能够活下来,就已是奇迹了。而且太子未能战胜妄想,也没能超脱死苦。
他还修过无息行。就是闭住口鼻,停止吐气。这种修行渐渐深刻,日益变得痛苦起来时,只觉耳内轰轰作响,好似一把利剑刺进额头,又仿佛有皮鞭猛烈地抽打他的脑袋。
后来,他还做过许多艰难的苦行,企图征服肉体。他咬紧牙齿,用舌尖力抵上颚。
这番苦行有些功效,但却无法从根本上使太子得到他所期待的开悟。烦恼未能消除,情欲和生死之念也未能断灭,只有刺骨般的痛苦。他一停止苦行,便觉通体轻松。太子认为这仍是修行不够的缘故,便又采用一切方法,以求战胜烦恼,进入解脱之境。可即使偶然成功,却又马上恢复了原态。
太子身旁的五人,面对热忱求道的太子又惊又羡。太子本人却对自己依然不满。
净饭王自打太子出家后一直惦念不下,时常派人去打听情况。当听说太子因修行瘦得皮包骨时,他不禁潸然泪下了。
于是,他打发车匿带上许多食物去看望太子。耶输陀罗妃和摩诃波阇波提,也精心准备了物品托车匿捎去。
如今,耶输陀罗妃已完全绝望,只将年轻的母爱倾注在罗睺罗身上,过着寂寞的生活。她时时思念太子,想起过去的情景,便涓涓地流泪了。自己本该饱享幸福,而现在只能过着这般凄楚的生活。这样的命运让她感到失望却又不能甘心。表面上她生活得很平静。她常常想到丈夫在受苦,便为自己过着舒适的生活而感到内疚。
“我想见他!同车匿一起去见他!”
想到这里,她又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车匿离开王宫前,心中如倒了五味瓶般难受,可出了王宫不大工夫,他又为能见到太子而高兴起来。
但是,当他在尼连禅河旁找见太子时,为太子的巨变,大为惊讶。
他跪倒在静坐的太子面前,说道:
“实在想念您啊!”
“很好。可有什么事么?”
“奉大王御旨,来给您送食物。”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赶快带回去吧!”
“您不能这样,是特地给您带来的。”
“我不需要食物,它有碍修行,快带回去!也不要再啰嗦了!”
车匿还想再说说太子走后的宫里情况,太子打断他,责令他速速回去。
车匿只好怏怏而返。
车匿走后,太子依然过着同样的生活,一年、两年过去了。
但,太子仍未能解脱。
三四年过去了,太子一步也没有后退,持续着难行,苦行。然而,好像并没有什么收获。
但这期间,他并非在毫无意义地虚度光阴。虽然平静、缓慢,解脱的时刻却在一步步地向他靠近着。
第五年也过去了。
从这时起,太子觉得许多事情似乎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太子的这种心情,已非笔墨所能描绘。但太子历经种种苦修和思索煎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虐待肉体的结果,适得其反,只能是对肉体更加执著。
重要的不是虐待肉体,而是要完全忘却肉体。不是忘却肉体,而是要使内心清净。内心自然地清净下来,便能从所有污垢中彻底解脱。
这时候,他想起从前在王宫常常静思的情景,便发觉那时自己的内心已十分清净,如今反倒增添了许多烦恼和执著。
他发觉现在的修行方法,渐渐倾向于形式,无形中忽视了内心的清净。
太子下了最后的决心,他要努力达到清心,无心,超越一切的无的世界。结果,他发现苦行、断食是有害于达到这种根本意愿的。但,这样的认识,似乎又感到某种诱惑,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他反躬自问: 由于不知不觉中已养成虐待肉体、耻于身心愉快的习惯,为苦行和断食所束缚,其实正是由于害怕苦行和断食而追求舒适的缘故。这岂不更为有害吗?但,他已跨越过去了。
于是,一天早上,太子立下决心,离开静坐,站起身来走到河中沐浴,洗净身体,然后他向一位正在挤牛奶的少女,讨了杯牛奶喝下去。那牛奶的甘美简直无法形容,直让太子觉得沁入五脏六腑般香甜。
陈如等五人正看到这情景,大吃一惊。
他们觉得太子终于堕落了,他毕竟是太子出身,意志薄弱,在紧要关头打熬不住了。他们不忍再看下去。
当五个人看见太子精力充沛而欢喜地向他们走来时,便仿佛躲避污秽靠近似的立刻转身逃去了。
太子并没有把五个人的逃离放在心上。他独自走进森林,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天气晴朗,清爽的微风拂面吹来,太子仿佛感到生来头一次似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无论看到什么,他都觉得清新美好。
“不得正觉,不离此座!”
太子在心中这样发誓。
没有任何恐惧,双眼格外清亮。他所看到的事物形状都端正起来,他的思想、信念也都随之端正起来,没有丝毫偏斜。太子胸中豁然开朗,他清晰地感到生死之状已经没有区别,一切束缚都已消失,一切障碍全没有了。他的心灵和生命与天地同化,向整个宇宙扩展开去。
这时,他反而觉得以前的烦恼不可思议了。他清晰地看到了这思想变化的原因。
太子心中欢喜了。
然而,太子并没有忘乎所以。他细心体味自己的所得,检查自己有无差池之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但,他悟得清晰无误——
缘起性空!
忘记了时间流逝,忘记了所在场所,忘记了一切。但,这不是在梦中,是在觉醒中。他解脱了。
他摆脱了一切。
他活着,以血肉之躯达到了涅槃之境。
如今太子感觉到自己已成佛陀。但,这自觉却未能给他片刻兴奋。其实,以前不止一两次地自觉已成佛陀,可那是极为短暂的,兴奋过去,感到疲劳时,又恢复了原来状态,烦恼重又涌上心头。
这回他慎之又慎,三次调换居所,二十一天之间,他反复思索考验自己是否真的成了佛陀,自己的信念有无差错。这期间,也曾遇到很大挫折,心中也曾浮现妄念和幻影,但,那不过是一时遮住阳光的浮云。
无论怎样地思考,自己已成佛陀、觉者,这是不容置疑了。这时,死已经不值得害怕,生死之境也已消失。死并非坏事,而是归天,是回归大地。这便是涅槃。太子觉得这样死去,是再自然不过了。没有丝毫阻碍,就像大河入海一般,充满欢快。
没有对于生的执著和偏爱,尽快回到该回去的地方,摩耶夫人也在那里。
在太子全身心地感到无须怕死的今天,懂得人生不过是幻影而已的今天,他深知死便是虚空。
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样死去更为安适的了。
然而,这时,在太子那已从生死解脱的内心中,有许多感念不断涌现出来。那就是众生的苦难,就是那正陷入烦恼痛苦的人们,就是他对那些人们的爱。
这是只有掌握真理的人才懂得的爱。是没有执著,像晴空一般淡淡的爱。
太子这样想道: 我要将能够渡到解脱彼岸的人,渡过去。
于是,已成为佛陀的他站了起来。
我们不再称他太子,就叫他佛陀吧。
为了拯救人们,应该如何传教,佛陀已经考虑成熟。
首先他想对陈如他们五人讲述真理。他知道那五个人在鹿野苑,便去了那里。半路上,他吃了些简单食物,腹中充实了些,身体胖了几分,气色也好起来。那五个人在鹿野苑,生活一如往常,依然瘦得皮包骨。
一个月来,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毫无变化。可他们却偏偏又以这一成不变的生活自鸣得意。而且一谈起悉达多,都以不屑一顾的口气,嘲讽他的堕落。
有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坐禅。这时他们看见前边有人走来,一个人说:
“那是乔答摩。”
“不会吧。”
“不,就是乔答摩!”
“他来干什么?”
“大概后悔了吧。”
“不见得。”
“不然的话,他怎么好意思特地赶来呢?”
“也许是一个人太孤独了。”
“来了咱们也别搭理他。”
“我们不能向堕落的人屈从。”
五个人约好,他们不鞠躬,不主动搭话。
不知佛陀是否觉察到他们的心思,心平气和地向他们这里走来了。
这五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在暗中窥视。但,丝毫不见太子有后悔之处。只见他相貌庄重,圆满、安稳地走过来,直让他们有些意外。
他来到五个人身边时,他们不由地都站起身,垂下头。
佛陀见了他们这样,便说道:
“尽管你们已经约好,我来了也不起身迎接,可为什么都站起来向我行礼了呢?”
佛陀如同明镜般洞察到五个人的内心。
这五个人吃了一惊,忙说道:
“乔答摩呵,您累了吧?”
“今后你们不必称呼我乔答摩,我已成为佛陀,是一切众生的父母。”
陈如惊讶地说道:
“您几时成为佛陀的?修苦行都成不了佛陀,停止苦行倒会得正觉,真是不可想象。”
“陈如,以你的小聪明之心,怎么会度量我能否得正觉?苦虐肉体反而扰乱心灵,身体舒适则执著情爱。苦乐皆非成就大道之本。只有抛弃苦乐获得中道,才能入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这叫做八正道。倘若常修八正道,内心便能清寂安稳,脱离生老病死之患。我既已行中道,便获得正觉。”
五个人听了佛陀这番话,心中欢喜而充满感激,露出虔诚的神情。
于是,佛陀也知道他们有接受真理的能力,便继续说道:“正如你们也熟知的,人世为四苦八苦之世,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此外再举无尽无休。无论有形、无形之物,还是无足、单足、二足、四足或多足之物,一切众生都逃不脱这般诸苦。应尽知此苦。”
五个人觉得佛陀所说十分真确,便越发洗耳恭听,等佛陀继续讲他的道理。
佛陀接下去说道:
“这般诸‘苦’,皆以‘我’为本,以自己为本。众生如起我念,便要承受这般诸苦。贪欲、瞋恚、愚痴为三毒,也皆以我为本,且这三毒正是诸苦的原因。若活着的人有此三毒,则苦海无尽,这便称为‘集’,是应予铲除的。倘若能灭除‘我’念和贪、瞋、痴,诸苦自会消失,这称为‘灭’。为修行此灭,除修八正道之外,别无他途。应该修行此道。”
五个人闻听这番教诲,都能有所领悟。佛陀所言并非多么新奇玄妙,但在真正认识和感受这些道理上,却有着一种权威。
佛陀进而又说:
“陈如,你们要用心理解。首先应知道苦,必须斩断集,印证苦集可以灭除,并应修道。我就是在知苦、断集、证灭、修道之后,才得无上道的。这苦、集、灭、道,称为四圣谛。不知这四项事情,便无法解脱,只有真正懂得此理,才能解脱诸般痛苦。陈如,我所讲的你都明白了么?”
“明白了。”
陈如恭敬地答道。
佛陀知道自己获得的真理,不仅自己一人,也在别的生命中点燃、跃动起来,十分高兴。为了验证他们是否真正理解,对一切做到尽善尽美才肯放心的佛陀,又向五个弟子问道:
“你们众比丘呵,色、受、想、行、识,这五者是常还是无常?是苦还是非苦?是空还是非空?是有我还是无我?”
五人恭谨答道:
“世尊,色、受、想、行、识,实为无常,是苦、是空、是无我。”
佛陀欣喜道:
“你们已经能够解脱,并断绝产生诸苦之本了,苦也将不再复来。我和你们五人是世间第一福田。佛、僧和四谛之法具备,因此,三宝之名便名实共俱了。”
“什么叫三宝?”有人问道。
“所谓三宝,即以如来为佛宝,四谛为法宝,你们五位阿罗汉为僧宝。也就是佛宝、法宝、僧宝称为三宝,这三宝已经完备。三宝互助,所以我教可广行天下,导引众人走无上道,获得解脱。”
五个人心悦诚服,重又向佛陀低头行礼道:
“我们明白了。”
五位僧人是陈如、摩诃那摩、跋波、阿舍婆阇、跋陀罗。
由于佛陀归来,王宫里的人们都兴奋极了,大家都回想着他出家时的往事。
然而,佛陀本人却并没有那么兴奋。就是遇见众人、遇见耶输陀罗妃和罗睺罗,也不见得会怎样动心的。他心平如水。
王宫里的情况却迥然不同,每个人都在浮想联翩。
摩诃波阇波提颇为平静,尽管她也感到很亲切,心里却怀着一股强烈的好奇。他变得怎样了?相见时,应该如何相待?她脑际一直萦绕着这样的念头。
异母兄弟难陀是当今的太子,最近刚娶了一位花颜月貌的妃子。他既盼望着见到令人敬畏的哥哥,又不免有些胆怯。他年轻纯洁,由衷地崇敬佛陀,总想聆听他的曲折经历,却又担心自己奢华的生活受到指责。而且,他还为佛陀出走后,不是罗睺罗,而是自己做了太子,总感到有些内疚。他心中既渴望相见,又总想躲避相见。
但是,无论如何,最不能无动于衷的,就是耶输陀罗妃了。以前心如槁灰,只一心盼望罗睺罗安然成长的耶输陀罗妃,今天却是百感交集。她心中涌动着亲切的感情,同时又不能不生出一股怨恨之气。她既盼望着相会,又想到时发泄一回。在相见之前,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尽管情知见面后不会给他好气,可又期盼着会卿卿我我地温柔起来。她头脑中甚至冒出过这样的遐想,旋即又消失了。她复归绝望,并下了决心,只远远望他一眼吧。
罗睺罗从没听母亲说过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佛陀“父亲”,他明知其中必有缘故,但又不知详情。虽然母亲缄口不言,凭着儿子的直觉,他已猜想到,大概是父亲要来了。或许是有人告诉他的。然而,他深知这种事无法去问母亲,她也不会开口,只能招她不高兴,问也问不出究竟的。
宫中的卫士和侍女们,都满怀欢喜地期望着能见到佛陀。耶输陀罗妃十分羡慕他们能这样直率地表露心情。她想着想着泪水就一阵阵涌出来。倘若他只是从久远的羁旅中平安归来,自己本来是该最先感到欢喜的,可现在她却有点像被遗弃的人一样受到大家同情,竟不知可不可以喜形于色。她感到孤独,泪水常常模糊了双眼。
“他终于来了!”
侍女跑来禀告,人们争先恐后地去迎接。耶输陀罗妃一时不知所措,刚站起身要往外走,却又停下来,靠着柱子忍不住啜泣起来。
“妈妈!妈妈!”
听到罗睺罗的喊声,她赶紧悄悄拭去泪水。罗睺罗欢快地跑进来,说道:
“快去吧,祖母叫您去呢!”
一无所知的罗睺罗,使劲地拉着耶输陀罗妃的手,向外走去。
佛陀同父亲、后母、弟弟们一起静静地走进正殿,向众人一一问候。这时,罗睺罗拉着耶输陀罗妃的手走来了。
这是同佛陀分别后的头一次相见,久别重逢,一晃已是十一二年了。佛陀经过六年获得正觉,却并没有马上归来。这十余年恍然如梦转瞬即逝。
在耶输陀罗妃看来,这确是个痛苦的梦。但,今日终得相会,那梦便仿佛已然过去,她也仿佛从梦中醒来。
人们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这富于戏剧性的相会情景。
佛陀庄重平静的脸上,刹那间掠过一种哀悯的神情。娟秀清丽的耶输陀罗妃,那一瞬间满含着眷恋和怨恨的表情,优美得令人心碎,却也转瞬而逝。
两个人未曾叙述,便心心相印了。耶输陀罗妃觉得心中的重负奇怪地消释了,紧张的心情也轻松下来。她不由地紧紧握住罗睺罗的手。她的手却在颤抖,罗睺罗惊异地望着母亲的脸。
这时,耶输陀罗妃仍然注视着佛陀。在那张脸上,她感触到他那颗极为安详而博大的心,于是,她也恢复了常态,得到了平静。
佛陀径直走到母子面前。耶输陀罗妃不由地跪下来。
“你辛苦了。也为我高兴吧,我已经完成了本愿。”
他又看着罗睺罗说道:
“已经长大了啊。”
但,却看不出他有丝毫动情。说完,他平静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为大家说几句吧。”
净饭王对他说道。
(董学昌译)
【赏析】
释迦牟尼无疑是对人类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之一,世人尊为佛陀,意为觉悟之人。他所创立的佛教如今成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亿万僧俗男女,无不领受恩泽。千百年来有关佛陀生平和思想的书籍,层出不穷。然而能够不偏不倚,不神化,不矮化,回到真实生活世界,从一个人的角度来探索释迦牟尼由人而圣的生命历程,这部《释迦牟尼传》著作堪称典范。作者武者小路实笃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著名作家,白桦派代表人物,涉猎广泛,成就斐然,且有多部传记作品传世,思想上服膺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虽然他没有去过印度,也不是佛教徒,但他却以其生花妙笔,寓高深佛理于平实故事中,通过心灵的触碰,不动声色地描画出佛陀光辉一生,特别是他光明通透的内心世界。
提起释迦牟尼,我们也许就会想起庙宇里高高在上、巍峨闪亮的佛像金身,想起《西游记》里神通广大、慈眉善目的如来佛祖。但佛陀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抑或怎样的神呢?世人多茫然,真正理解者寥寥。武者小路实笃也正是带着这样的困惑,开始他的求知与写作。作者眼里,“释迦牟尼是人类历史中最值得尊敬的人物之一,此外,大概再没有如此圆满的人了,而且再也没有对人类关怀如此至深的人了。他追求真理的深远博大,也是无与伦比的。”这是作者对传主的总体评价。他认为,佛陀的伟大,一方面在于他的圆满自觉,另一方面在于他对人类至深的爱。
一部好的传记作品,就是要能够真实再现传主的生活世界,铺陈其事迹言行,探微其思想情操。这意味着作者不仅要熟悉传主,更要理解传主。这一点,武者小路实笃是做到了的。可以说他和传主的精神是默然相契的,他无疑洞悉了传主丰富的内心世界。惟其如此,他才能把传主决然出世的整个过程,刻画得波澜起伏,入木三分。佛陀幼时即显现出悲天悯人的性格和耽于冥想的习惯。他虽然贵为王子,享受荣华富贵,却时时陷入人生无常的痛苦,终于抛妻弃子,了断尘缘。但他的出家,却并不是逃避责任,消极厌世,而是要解脱生死,普救众生,脱离苦海。我们看到,佛陀的觉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是一场艰辛的灵魂之旅。从学习禅定到禁欲苦修,到最后破除偏执、觉悟缘起性空,佛陀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真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其中,一边是家人的殷殷怜爱,一边是出家人“不得正觉,不离此座”的决绝。肉体的煎熬,内心的挣扎,灵魂的拷问,一幕幕场景动人心魄。作者的语言是质朴平实的,却自有着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在看似平淡的叙述里,我们却能感受到传主信仰世界里的风雨雷电。
佛陀是一位自觉觉他觉行圆满的人。所以自我的解脱是不够的,他还要普渡众生,救众生脱离苦海。因为他也曾经体验过人间的喜乐悲哀,对于众生的苦乐感同身受;因为他也爱着所有的人,他的爱,“是没有执著,像晴空一样淡淡的爱”,所以,从第一次在鹿野苑说法开始,佛陀终其一生都在向世人传授佛法,前后达40年。我们知道,佛陀的教义博大精深,经、律、论三藏汗牛充栋。佛、法、僧三宝微言大义,四圣谛、八正道,五蕴、三毒、十二因缘等都是佛教的核心思想,有着深邃的意义,一般不了解佛教思想的人,对于这些名词或许感到神秘、晦涩。但作者却常常可以化高深的教义于朴素的说法之中,于一个个平凡的生活故事中显现佛陀的思想和精神。读者每每会在一个个饶有趣味的故事里体悟到生命的真谛,感受到佛陀的博爱。这既得自佛陀的伟大,也依凭了作者不俗的才情。没有作者敏锐的眼光和娴熟的文学表现才能,我们是很难在愉悦的阅读中感受到这种高深的佛理的。
不过作者之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效果,主要还是缘于对传主生平的真实记述。佛陀不仅是思想家,还是一位随处开示、因材施教的老师。纵观佛陀一生,他始终以慈悲的心面对每一个人,于细微处开示说法。他打破了古印度的种姓制度,所谓“不应问生处,宜问其所行,微木能生火,卑贱生贤达”。所以他的弟子中各色人等皆有。他可以坦然接受掏粪者尼提为徒,也可以无畏面对杀人者的内心。理发的,驯马的,打猎的,无论男女,不分种姓,一视平等。佛理再深奥难解,然而目的却都是为世人指示一条道路,而这生命的道路,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唯一。至俗至圣,至圣至俗。相对于后世玄妙缜密的教义体系,佛陀的早期传教说法是非常贴近平民社会的。正是与传主精神上的息息相通,作者才没有陷入教义理论的抽象析辨中,也舍去了怪诞神奇的附会,始终在一个个具体生动的故事中,在亲切感人的生活场景中去捕捉佛陀的心灵世界。
佛陀对于众生的爱,是像晴空一样淡淡的爱,是博大的肃穆的爱。而他对于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美丽善良的妻子,又该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呢?释迦牟尼回家省亲,面见妻子的场面被处理得非常蕴藉意长,仔细玩味不觉令人潸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使万物皆空,岂不闻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陀庄重平静的脸上,刹那间掠过一种哀悯的神情。”而十几年不见,善良的王妃怎不百感交集,哀怨不已。人未见,心已碎,让人不知其可。及至相见,千古柔情,令人断肠。“娟秀清丽的耶输陀罗妃,那一瞬间满含着眷恋和怨恨的表情,优美得令人心碎,却也转瞬而逝”。然而,都只是一瞬、一瞥。人未言,便已心心相印。王妃从佛陀的脸上“感触到他那颗极为安详而博大的心”,她心中的重负也“奇怪地消释”,“得到了平静”。先前的哀怨和哀悯是不同的,最后的平静也是不同的。但这种不同的哀与不同的静,在那一刹那交融,升华,仿佛两股清流,汇聚成一汪深潭。读到此处,何人能不动容?作者文笔的细腻传神,文风的明朗干净,语言的朴实简洁都在这里显现无遗。
(汪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