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和宝姐姐“破口”对骂,见过没有?
红楼文化
前两天翻了翻以前写过的东西,发现有一篇挺好玩的。读过《红楼梦》的朋友未必注意到这个细节,因此重新发出来,供大家一笑。
《红楼梦》的诗词研究的人多的很,那些“葬花吟”“秋窗雨夕”“芙蓉女儿诔”等等,都被研究的很深了,俺在这里就不拾人牙慧了。只单提两首诗,两首林妹妹与宝姐姐用来“对骂”的诗。借此也探讨下《红楼梦》里诗词的作用。
若说林黛玉和薛宝钗中间存在矛盾,看过此书的朋友肯定都会认同,第三十回,林,薛二人相互冷嘲热讽,已是公认的“激战”场面。但是两人矛盾发展到极点,继而“破口”大骂的精彩情节,却是在第三十七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绝大多数读者,包括许多红学专家,都把林,薛二人的言论曲解了,并未发现这段有趣的场景。
一个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一个是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她们两人会象街边大娘那样指鼻子对骂?可能么?待俺细细道来。
这章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
有一天,大观园内,一个贾才子,一群俏佳人,赏菊花吃螃蟹好不惬意,酒足饭饱后开始吟诗。大家评定林黛玉的《咏菊》为魁首,有宝钗在场,黛玉仍获得第一名,这可是全书为数不多的事件。林黛玉当然得意,但得意的有点过头了,借着酒劲又写了一首描写螃蟹的诗,如下: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
呵呵,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对薛宝钗宣战的檄文。尤其中间四句“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这是在写螃蟹么?“螯封嫩玉”,“壳凸红脂”,这分明是在讥讽薛宝钗的“胖”。联系到前面的第三十回,薛宝钗身体胖是大家公认的,甚至被比作“胖美人”杨贵妃,这也是宝姐姐的心病。引述原文如下:
————第三十回中写到:(贾宝玉)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 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 心中着实得意。
呵呵,瞧见了吧。林妹妹身材苗条,内心里多半也成了对宝钗炫耀的资本。这跟现代女孩们相互比瘦的情形也很相似啊。:)想象成现在某位窈窕MM,对另外位胖MM说“姐姐,你的肉又香又肥。”该是多么令人难堪的揄弄。
至于“双双满”,这是讽刺宝钗妄想要跟宝玉“金玉圆满”,一厢情愿而已(后面诗句说明这个意思)。而“块块香”描摹的更好笑。你想,宝钗身上的肉都成“块”了,那还不得甩起来?这个“香”字更紧扣宝钗的冷香丸。(第十九回 黛玉数落宝玉“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可见黛玉时刻把宝钗的冷香放在心头,也和“金玉圆满”联系起来。所以,“块块香”是“双双满”的进一步讥讽,顺理成章的。)
然后,林妹妹越说越开心,越说越直白了:“多肉更怜卿八足”。
“多肉”两个字,就像挂在宝姐姐胸口的一块牌子,直揭痛处想否认都不行。美女受到这样侮辱多可怜?林妹妹故作姿态的“更怜”,尤为尖酸。那么“卿八足”是何含义呢?“卿”是“你”的爱称,古文里除了帝王对臣下的称呼外,还常用来指代女性,比如“芳卿”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指王熙凤),又如《孔雀东南飞》的“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等等。卿指男人都比较少,怎以螃蟹比之呢?所以这里的卿,应该是指女子。
而“八足”就是“八面玲珑”的意思,逢迎上下面面俱到,就像长着八只手爪一样。红楼梦里面的女子,除了薛宝钗,没人能做到这点。包括精明能干的王熙凤,还有赵姨妈等人的嫉恨呢。宝姐姐可是人人都夸的淑女,究其原由,实际是她为人处世很有分寸,手段也多样化。故此,“卿八足”正是讥刺薛宝钗的这个特点。再看后面一句,“助情谁劝我千觞?”直译成白话就是“是谁理解我情怀,劝我喝酒呢?”。(觞,读作SHANG,酒器,千觞就是千杯,是夸张的说法)
答案不言自明,“助情劝酒”的,正是贾宝玉。原来这章前面有这样的情节:林妹妹吃了螃蟹,想喝口热酒,然后原文写到——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
这段仔细看: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两个“也”字和一个“另”字大有深意啊!曹雪芹不是随意乱写的。林妹妹要喝酒,宝玉便拿合欢花浸的酒来献殷勤。而宝钗要喝酒,只得自斟自饮。曹雪芹是用了对比的手法,说明三人的亲疏关系,宝玉亲近黛玉,疏远宝钗。
这在林黛玉看来,也成了向薛宝钗炫耀的“本钱”。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真实的意思,是说“可怜你肥女八面玲珑,(也无法赢得宝玉哥哥的心),他亲近喜欢的人是我,可不是你薛小姐。”
一首咏蟹诗,讥讽的太绝了。假如林黛玉就此扬扬得意,不可一世,那可真算是尖酸刻薄的小人了。然而曹雪芹要描写的是一个“率真纯直”的少女,她的偶然失语源自其本性的天真,所以。林黛玉写完这首诗后,没等大家品评,立即诗词撕毁了。原文如下:
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它,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它给人看。”
注意最后那句话“你留着它给人看”,其实这个“人”就指的是薛宝钗。自己的诗无礼至极,还是让宝玉把他的诗给宝姐姐看吧。如果林黛玉不是深深自悔骂了宝钗,怎么会立即撕诗烧诗?
林黛玉入贾府以后,可算是“步步小心”。但是纯真的本性,令她“有话就说,有气就撒”,往往和现实的封建礼教构成尖锐的冲突,她也每每压抑本性,唯有用眼泪来发泄(换成现代人,如此时时刻刻的克制压抑自己,肯定我们要问“活得累不累啊?”。林黛玉活得确实够累,长期这样的压抑造成什么结果?“风刀霜剑严相逼”,就好理解了。
许多读者都认为林黛玉小气,尖酸,其实从这个情节便可看出,她的所有小气,尖酸,都有两个特点。1.为“争夺”贾宝玉,为自己的爱情而斗争;2.全是无心之过。
由此可见,林黛玉先写诗,后毁诗,确实是曹雪芹的妙笔,这样写方能最大限度的写出人物的性格,处境以及才华。
另一面呢,薛宝钗其实是不好惹的。如果她真的是大度,看见林黛玉毁诗自悔,完全可以一笑了之。不过宝姐姐选择了反击的方式,立即还以颜色。原文如下:
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
诗的中间四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也是讽刺到极点的话,甚至文中用一个“毒”字形容。
长久以来,很多红学专家认为,这是薛宝钗借咏螃蟹来讥讽世间那些“钻营势利的小人”(如贾雨村之辈),由此突出薛宝钗“山中高士晶莹雪”的清高气质。
我个人认为,绝不是这样的。
谁都知道薛宝钗善于逢迎,推崇男子作八股当大官,并经常劝宝玉专心于“仕途经济”(也就是官场那一套)。秉持这样的理念,如果讥讽贾雨村那类人,岂不自己扇自己嘴巴?如果是妙玉,黛玉或宝玉写出这种激扬文字,那还情有可原。纵观红楼梦全书,薛宝钗的诗词无不“中正平和”很大气,惟独这首咏蟹诗刻毒至深,宝姐姐怎么会忽然一百八十度转性了?原因么,就是被林妹妹的诗刺激的勃然大怒,终于作出反常的行为,她针对的对象,也仅限于黛玉,宝玉两人。“眼前道路无经维”,前面四字好解释,“眼前”,应是“目前,现在”的意思。“道路”应解释成“言行或思想的风格”,比如“路数”“忠谏之路”(诸葛亮出师表)等,都是此意。“经维”的意义就稍微复杂点,经,是指封建礼教的纲纪。左传里面有“王之大经”,注疏是“经者,纲纪也”。对于朝廷,“经”就是君臣不可逾越的界限,对于妇女,“经”就是不可逾越的礼教大防。维,是指治世的才能,所谓“维万世之安”(史记),就是此意。综上所述,“经维”两个字,在这里应该分开讲(一个是骂黛玉的,一个是骂宝玉的)。
那薛宝钗为何斥责对方“无经维”呢?
其实,薛宝钗对贾,林二人间平常亲昵的关系,是早有看法的。请看第三十回里的描写:
——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必须指出的是:贾宝玉时常和林黛玉亲近,又经常惹她生气,事后又经常软语温言的道歉陪小心(负荆请罪)。这点在薛宝钗看来,无疑是绝对违反礼教大防的,正是无“经”的丑行。(比如第十九回,贾宝玉和林黛玉躺在床上开玩笑,正扑腾的不亦乐乎,撞进来的恰好是宝钗,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很多)。因此,每当薛宝钗受了两人的气,必然将两人之间这些情事点出来讥讽,这次也不例外。“维”是指治世的才华,连贾宝玉一起骂了,骂他没有治世的才华。
所以,“眼前道路无经维”翻译过来就是“现在(你们的)言行,一个不合礼教,一个没有(显露)治世才华。”只是“皮里春秋空黑黄”罢了。春秋指的是学识,“皮里春秋”,即是“毛皮学问”浅陋的很,“空黑黄”,华而不实谓之“空”,黑黄是啥玩意儿?脏兮兮的东西吧,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华而不实懂点皮毛,其实肚子里全是脏兮兮的垃圾”。这个黑黄暗指“男女间混沌难解的脏事”。
后面一句更直接“酒未敌腥还用菊”,首先“腥”是承接前面的“黑黄”。(黑黄指色脏,腥指味臭)。脏兮兮的东西必然臭,“脏臭”连在一起,旧时多用于指男女之事,俗语有“脏唐臭汉”,就是说唐朝和汉朝宫廷内男女丑事特别多。酒是不能“敌”(克制)这种腥的,必须用菊。菊在秋天开,所谓“秋气主杀”。菊花在古诗里是杀伐战斗的象征,唐朝的黄巢有菊花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是黄金甲。”朱元璋也有菊花诗:“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所以,薛宝钗是说“你们这种丑行太脏臭,只有最重的惩罚才能消解”。这话带着杀气,也是宝姐姐气疯了说的狠话。
后面一句承接前文意思“性防积冷定须姜”。
“性防”是倒装词,古文里常有这种讲法,实际应为“防性”。(比如“诚不我欺”的说法,实际是“诚不欺我”)
而这个“积冷”,是指林黛玉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长久积累的怨气。怎样反击这种“积冷”呢,宝钗说“定须姜”。姜是指什么?见第三十回,宝钗讥讽贾,林二人的情事,凤姐听出来了,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凤姐)便也笑着问人道: "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故意用手摸着腮, 诧异道:"既没人吃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
由此可见,用“姜”来比喻对贾,林二人的讥讽,宝钗也是深有印象的。在咏蟹诗里,提出这个“姜”字。也有“新老旧帐一起算”的意味。“性防积冷定须姜”的真是意思就是——‘为了’防治她长久以来冷言冷语的劣性,必须用辛辣的讽刺加以还击。
如果说这首诗也讽刺了官场势利之徒,那对薛宝钗而言是无心之作。宝玉看了非常合心意,以为是讽刺贾雨村辈,所以连连称好。宝二爷在情感方面时常很粗心,曹雪芹借这个情节,也点出他情商很低,而又鄙弃世俗小人的性格。曹公借宝钗的口也讽世嘲俗了一回。如果说这诗是曹雪芹讽世的诗作,我同意。但是从薛宝钗的角度看,此诗单单是针对贾,林二人罢了。 至此,两位才女佳人,以诗对骂的情节基本结束。如果只从两首诗字面上看,也是针锋相对(林黛玉形容“块块香”,薛宝钗即说成“腥冷”,表面同为描写螃蟹,两人感觉却截然相反,但其对抗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尤为特别的是,薛宝钗骂得着眼点和林黛玉不同,林拿“体肥,多肉”这些芝麻小事作文章,小女孩儿的稚嫩跃然纸上;而宝钗却死死扣住“礼教”,男女关系这些紧要关节发难。她的“无情也动人”,内心遵从封建道德的性格,也描写的淋漓尽致。
《红楼梦》将诗词融入故事情节,人物描写之中。合乎逻辑,集写情,写景,写人与一体,可说是前无古人,非常的别具匠心。不论《金瓶梅》还是《蜃楼志》,在这点上看均不能望其项背。
其他几本名著呢?
《三国》的诗词不乏上品。开场的“滚滚长江东逝水”,那不用说了,很大气。其中许多诗词与情节相互交融,相得益彰,比如刘备访诸葛亮时,那首“天地如圆盖,陆地似棋盘,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就很有哲理,并且也表现诸葛亮的胸怀眼光。后面诸葛的老丈人念的那首诗,什么“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什么“独叹梅花瘦”,磅礴大气,意境深远,确实是小说里的好诗。
但《三国》的诗歌比《红楼》来,主要差距是1.太直白。2.与人物和情节的契合度远不及红楼。
中国的诗词若太直白,则少了许多可以回味的余地。《红楼梦》第十七回里,打开大观园,迎面就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挡住视线。曹雪芹借贾政的口说“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这话实际是对小说里面诗歌品级的评价。一眼看去便什么都看完了,这样的诗歌,即使再好,但难以成为经典之作。
《西游记》的诗词呢?大多是过渡性语言,什么“山中无甲子,岁寒不知秋”,唉,一句话“过了很多很多年”就可以了,何必非要求个押韵呢?我估计吴承恩大大为了节省笔墨,经常用这种韵文代替大场面描写。呜呼,当时不计稿酬的,可以理解。西游记中诗最多的章节应是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谈诗”,其中唐僧的一首诗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知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完全是平铺直叙嘛,基本算是押韵的自我简历而已。别说比红楼,比三国也远远不及。
至于《水浒》,那没法提了,虽然小说某些文字非常精辟(比如林冲雪夜山神庙,描写雪下的“紧”,武松打老虎前,描写红日“沉”等等,)但是诗词方面,《水浒》非常差,有些地方根本不通,比如第四回——
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但见: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白板凳铺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更有一般堪笑处,牛屎泥墙画酒仙。
草帚儿就是扫把,怎么在诗里变成“布青帘”了?酒店用“斜插”十分不妥。“白板凳铺”简直是牵强凑字弄出来大白话,而且全诗意境错乱,桑麻古道的古意,牛屎泥墙的乡俗,格格不入,尤显粗陋。
再比如林冲落难那章,有首写雪的词,原本写风雪中穷人和富人间的两重生活“手捻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本来立意已经出来了,忽然后面莫明其妙跟了两句“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跟词的本意差毫不搭边,纯粹是凑字数来的,意境却乱了套。
这类不通的诗词,水浒还有很多。水浒长期以来是书场里的评书,因此文中字句常有精彩处,但是诗词却属于最末流了。
所以照我的看法,论立意,《红楼梦》第一,《西游记》第二,《三国演义》第三,《水浒传》第四。
如果论诗词,那么应该是 《红楼梦》第一,《三国演义》第二,《西游记》第三,《水浒传》第四。
不知那些“贬红学者”,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