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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是自传吗

  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二)

  红楼文化

  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是湘云回家的一回。显然第三十六回原在这三回前面。换句话说,湘云回家之后宝玉才挨打。

  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句下批注:“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这条批指出一过了二门,再往外去就有遇见贾政的危险。

  送湘云的局面倒正与挨打一幕开首相同。既然没有金钏儿这人,不会是听见金钏儿死讯后撞见贾政,而是送湘云去后撞见贾政。正值忠顺王府来人索取琪官——没有金钏儿,当然不是二罪俱发。贾政送客出去,宝玉万分焦急想讨救兵的时候,可能有耳聋的“老姆姆”瞎打岔,但是没有将“要紧”误作“跳井”的一段幽默的穿插。当然也没有贾环告密,火上加油。——今本琪官失踪的故事叙述极简,可能经过删节。

  养伤期间,没有玉钏儿尝汤的事。第三十七回是全抄本的,没有贾政外放一节。第三十六回还在第三十三回前面;回首没有贾母借口宝玉要多养息几个月,又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不放他出去。这一段大概是原有的,本来在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回内。有了这一节,第三十七回开首宝玉终日在园中游荡,不必贾政出门,理由也够充足了。起诗社,发现缺少湘云,派人去接,因此早本的挨打事件嵌在湘云一去一来之间。

  宝玉要送湘云出二门,句下那条批注已经是加金钏后的新批,但是里面引的宝玉的话:“为你们死也情愿”,今本并无此语。最近似的是第三十四回黛玉来探问伤势:

  ……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次黛玉来的时候宝玉正在昏睡。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为你们死也情愿”,当然是他在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说的。改为同一场他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是表示宝黛二人相知之深。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毫无反应,也更逼真,更像梦境。

  己卯本此回回末有: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

  可见在书名“红楼梦”时期——一七五四本前,约在一七五○初叶——此回已定稿,上述的一段已经改写过了。加金钏儿这人物还在“红楼梦”期前,大概是在书名“金陵十二钗”前的十载五次增删中。所以改写挨打一场的时候,“老嬷嬷”仍作“老姆姆”,而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中已经有玉钏儿尝荷叶汤: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第三十七回诗社取别号,李纨建议宝玉仍用“绛洞花王”旧号,批:“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显已删去。此回宝玉改用怡红公子别号,但是下一回宝玉选择诗题,又署“绛”字。(庚本第八七八页)

  海棠社二回显然是早本原有的,回内宝玉仍用绛洞花王笔名。此后改写,第三十七回添写李纨宝玉对白,宝玉不要绛洞花王旧号,改用怡红公子。下一回那“绛”字是漏网之鱼。批李纨宝玉的对白“又点前文”,是改写后批的,但是作批后,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全都删了,可见这两回改写得很早,原文之老可想而知。海棠社二回上接挨打,挨打事件中很早就插入金钏儿之死。原有的挨打与挨打余波更早了,连着海棠社二回,大概是此书最初就有的一个基层。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种因,在第三十二回回末发作,着墨不多。加金钏儿的时候,第三十二回回目改了:“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正文添在回末,都是最省装订工的办法,改在一回本的首页与末页。

  第三十二回回末与下一回回首后来又改过一次,因此这两回间的过渡有甲乙二种。全抄本是甲,比他本早。第三十二回回末宝钗捐助新衣供金钏儿装殓: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庚本作“傍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话(庚本作“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宝钗宝玉都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他本缺这三句),且听下回分解。(庚本作“再看下回便知”。)

  ——全抄本

  下一回回首此本较简:

  却说宝玉茫然不知何从,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他本如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下同)……

  全抄本第三十二回回末宝玉宝钗“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两句间的接榫生硬而乏味,叙事却是合理的。宝玉固然是趁此溜出来,也需要避免见金钏儿的母亲。宝钗也应当走开,免得要人家磕头谢她赏衣服。两人一同出来,也应当各自走散,因为宝钗知道王夫人为了这事责骂他——尽管她只听见王夫人“正在说话”,可见声气如常,是贵妇有涵养,谨慎惯了。但是后来又嫌太含蓄隐晦,所以“说话”改为“说他”。——这时候宝钗不便跟他谈话,否则很窘,而且他心里正难受。

  他本删掉回末这几句,提前截断,下一回回首王夫人除了衣服之外又赏首饰装殓,代做佛事超度,周到得多。接写宝玉出来,没提宝钗——想必也只再略坐了坐,金钏儿的母亲还没来就走了,但是避免与宝玉同行——补叙宝玉会见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死讯,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原文这一段经过与宝玉的心情全用暗写,比较经济、现代化。

  第十九回有一处也与此处的改写如出一辙:宝玉要去东府看戏,“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全抄本没有贾妃赐酪这一段,后文宝玉从东府溜出来,去花家找袭人:

  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直到后文宝玉房里的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酥酪:“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读者才知道是酥酪,极经济流利自然,干净利落。此处庚、戚、己卯本都有批注:“过下无痕”。想必是改写前的旧批,否则早先明叙把酥酪留给袭人,此刻再提,接写酥酪事件,十分平凡,似不能称“过下无痕”,也就是说接得天衣无缝。

  他本插入元妃赐酪一节,预先解释,手法较陈旧,但是“糖蒸酥酪”想必是满人新年的吃食,所以句下批注:“总是新春妙景”。又一点元妃,关照上文省亲。与第三十二、三十三回间的过渡一样,都是改文较周密,而不及原文的技巧现代化。想必在那草创的时代顾虑到读者不懂,也许是脂砚等跟不上,或是他们怕读者跟不上。

  第三十至三十五回有关金钏儿之死的六回内,共只四条可靠的脂批,一条是批挨打一场王夫人劝阻(第三十三回),一条是批宝玉命晴雯送手帕给黛玉(第三十四回),还有两条批傅秋芳家里的女仆来见宝玉(第三十五回)。这都是加金钏儿的时候将挨打与挨打余波拆开重排过,部分原文连着批语一同保留了下来。晴雯送帕,黛玉题帕与傅秋芳都是原有的。当然接见傅家女仆一场,宝玉心不在焉泼汤烫了手,端着碗的丫头不会是玉钏儿——有了金钏儿才有玉钏儿。

  傅秋芳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全抄本。因为“一二”二字写得太挤,各本误作二十三岁。比十三岁的宝玉大八九岁,她哥哥无论怎样妄想高攀,也没希望聘给宝玉。但是在一七五四本前,第二十五回宝玉比今本大两岁(全抄本),第三十五回也还是这一年。

  更早的本子上宝黛的年纪还要大。第三回全抄本多出三句,凤姐“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我先以为是有人妄改。但是看了这几个脂本之后的结论,除了有书主或书商为省抄写费删去一大段楔子,从来没人擅改,至多代加“下回分解”,为求一致化。显然黛玉初来的时候本是十三岁。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今本改为五岁,第三回删去黛玉的回答,让凤姐连问几句,略去答话,也更生动自然。全抄本此处漏删这三句。

  早本白日梦的成分较多,所以能容许一二十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万红丛中一点绿。越写下去越觉不妥,惟有将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惟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宝黛初见面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

  挨打属于此书基层早本,养伤期间接见傅家来人,宝玉大约十七八、十八九岁,比傅秋芳小不了多少。

  贾母与薛姨妈母女在园中遇见湘云香菱平儿采凤仙花,同去王夫人处歇息,就在那里开饭,这一段也是原有的,不过是在宝玉挨打之前,湘云还没回家。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一节内有湘云,本来也是挨打前的事。原文可能就是那次在王夫人处摆饭,饭后贾母回房,王夫人当着薛姨妈母女与湘云,问凤姐家务事,提起袭人的月费,吩咐此后加倍,改由她这里拨给——袭人“渐入金屋”。湘云听了,便去拉黛玉一同去贺袭人,却撞见宝玉午睡,宝钗独坐床上绣鸳鸯。

  今本作黛玉与薛姨妈母女在王夫人处吃西瓜,听见王夫人凤姐谈袭人,因此黛玉去拉湘云往贺。

  湘云自绣鸳鸯一段后,直到回末才再出现,辞别返家。插入金钏儿之死的时候,有湘云的这两场——游园后吃饭,饭后王夫人凤姐谈袭人事,湘云拉黛玉往贺,撞见绣鸳鸯;湘云回家——分成三段安插在挨打后,因此三段都与挨打毫无关系,使湘云对宝玉显得冷漠,简直像是怪他不听她多结交正经人的忠告,自食其果。

  金钏儿这后期人物个性复杂,性感大胆,富于挑拨性,而又有烈性,却写得十分经济,闯祸前只出现过三次,在第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九回,都是寥寥几笔。

  全抄本与甲戌本的第二十五回都来自一七五四本,但是二者之间也有歧异。贾环抄经一段,全抄本只有金钏儿彩云两个丫头:

  那贾环便拿腔做势的坐在炕上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环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他便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下文宝玉在王子腾家吃了酒回来了,在炕上躺在王夫人身后,与彩霞说笑:

  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彩霞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这彩霞分明就是上一段的彩云。为什么改名彩霞?拿另一个一七五四本此回一比就知道了:

  ……一会叫彩云倒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灯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递与他,……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甲戌本

  这情况,显然是全抄本漏改此段一七五四本添写的几处:除了加了个生动的手势之外,主要是添出玉钏儿与彩霞二人。叫彩云倒茶,却是彩霞给他倒了茶来,具体的表现出别的丫头们“都不答理”。戚本此处作:

  ……一时又叫彩霞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

  大致已经照改,但是戚本的近代编辑没看懂“叫彩云”倒茶而是彩霞倒了来,这其间的暗写,所以把“彩云”改彩霞,变成原是叫彩霞倒茶。

  前引宝玉彩霞一段,全抄本已经照一七五四本改了“彩霞”,但是贾环抄经一段还纯粹是一七五四本前的原文,所以与贾环低声谈话的仍旧是“彩云”。全抄本此回是早本“红楼梦”依照一七五四本抽换的,有遗漏。因此书名“红楼梦”时期已经有了金钏儿。加金钏儿是在“红楼梦”时期或更早,这是个旁证。

  第二十三回回末的“且听下回分解”句下有一对诗句,可见此回是在一七五五年诗联期改写的,因此宝玉的年龄已经改小了——他的四首即事诗是“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

  回内金钏儿宝玉一段如下: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连忙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带写彩云,与金钏儿作对照。第三十九回宝玉探春评彩云为“老实人”,“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此回写彩云正是老实而干练,连贾政的情绪都留心到了。王夫人最得力的丫头彩云与贾环恋爱,一七五四本改为彩霞。此处仍作“彩云”,因此前面引的这一段还是一七五四年前的文字,当是加金钏儿的时候追加的。介绍金钏儿出场。

  第二十九回极老,回内巧姐儿大姐儿还是两个人,珍珠、鹦哥仍旧是贾母的丫头,还没给宝黛,改名袭人紫鹃。

  回内清虚观打醮,王夫人不去看戏,凤姐儿带着自己的丫头,“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儿彩云”,在跟去的婢女花名册上特别突出,显得她们有胆子有地位。彩云仍作“彩云”,显然这一句也是一七五四本前补加的。加金钏儿的时候,同时在以上三回安下根,使我们对她已经有了个印象。

  祭钏泼醋二回是一七五六年春新写的。书中添上金钏儿这人物,却在一七五四本前的《红楼梦》期前,大约一七四○年间。换句话说,写了金钏儿之死,至少七八年后才写祭金钏儿。为什么中间隔了这么久?

  我在《初详〈红楼梦〉》里分析全抄本这句异文:“晴雯(他本作“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了”(第二十四回),也考虑到此处“晴雯”是“檀云”笔误,因为“雯”“云”相差不远,再不然就是抄手见檀云名字陌生,妄改“晴雯”。其实这都是过虑,这些脂本的笔误都是一望而知是错字,抄手决不会费心思揣测,去找字形近似的人名,更不会自作主张代改。

  当然原文是“晴雯”,否则此处宝玉叫人倒茶,袭人麝月秋纹碧痕,连几个做粗活的丫头不在侧的原因都一一解释过了,独有晴雯没有交代。去替母亲拜寿的如果不是晴雯,那么晴雯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三回贾环向贾政解释他为什么乱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母亲领了回去,投的井在府内,显然父母是荣府家人,住在府中。

  第六十三回行“占花名儿”酒令,探春抽的签主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显然早本元妃原是王妃,像曹寅的女儿,平郡王纳尔苏的福晋。可见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林之孝家的来查夜,反对宝玉叫“这几位大姑娘们”的名字:“虽然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

  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

  袭人晴雯都是贾母给宝玉的,袭人又改在王夫人处领月费,算王夫人房里的人,这一席话当然是指她们俩。袭人不是“家生子儿”,除非早本不同,但是至少晴雯是“三五代的陈人”,荣府旧仆的子孙。

  第二十六回佳蕙向红玉讲起丫头们按等级领赏:“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晴雯的父母职位相当高。

  原先晴雯并不是孤儿,十岁卖到赖大家,被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她的出身与金钏儿相仿,而似乎父母地位较高。同是涉嫌引诱宝玉,被逐后一定也是羞愤自杀,因为倘是病死的,病中环境不够凄惨,就也没有探晴雯那样动人心魄的一幕。

  晴雯的身世与下场改为现在这样,檀云在第二十四回代替了有母亲的晴雯。全抄本此回的“晴雯”是个漏网之鱼。此后檀云这名字还在第三十四、第五十二回出现过。第三十四回袭人去见王夫人,嘱咐“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守护重伤的宝玉。挨打插入金钏儿事件后改写此回,顺便在宝玉房中婢女花名册上添了个檀云,照应前文,两次都是晴雯金钏儿分裂为二人的当口。

  此外只有第五十二回有檀云。第五十二回是晴雯补裘,晴雯“正文”之一,足见檀云这名字与晴雯的故事关系之深。回内晴雯病中宝玉夜间不让她挪出暖阁去,自己睡在外床,薰笼搬到暖阁前,麝月睡在薰笼上。早上麝月怕老嬷嬷们担忧传染,主张先把薰笼搬开。“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们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晴雯补裘想必是晴雯金钏儿分道扬镳后的新发展,所以又一提檀云,表示确有此人,不是第二十四回现找了个名字来做晴雯的替身。

  原先晴雯的故事大概只是第三十一回与袭人冲突,恃宠撕扇;发现绣春囊后有人进谗,被逐自尽。

  金钏儿这人物是从晴雯脱化出来的。她们俩的悲剧像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更加深了此书反礼教的一面。

  金钏儿死后本来没有祭奠,因为已经有了祭晴雯,祭金钏犯重。但是酝酿多年之后,终于又添写祭钏一回,情调完全不同,精彩万分。

  金钏儿嘲宝玉一场,庚本夹批:“有是事,有是人。”又批她的对白:“活像。活现。”“有是事,有是人”这句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此人只在书中出现这一次。在实生活里,这人后来不会是自杀的。金钏儿的下场本来属于另一个姿态口吻的晴雯。晴雯的下场改了,羞愤自杀的下场就等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个性作根据,人与故事融合了,故事才活生生起来。此处借用这人的一件小事介绍金钏儿出场,十分醒目。

  金钏儿的故事的形成,充分显示此书是创作,不是根据事实的自传性小说。此外还有麝月——第二十回写正月里丫头们都去赌钱了,宝玉晚饭后回来,只有麝月一个人在看家。宝玉问她为什么不去。

  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

  庚本夹批:“正文。”这就是说,这是麝月的正文。眉批:“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显然麝月实有其人,是作者收房的丫头,曹雪芹故后四五年,她跟着曹家长辈畸笏住。

  回内宝玉替她篦头消磨时间,被晴雯撞见。明义“题红楼梦”诗廿首中有两首与今本情节不同,内中第八首如下:

  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书名“红楼梦”期的抄本中,是替红玉篦头——“篦头”不能入诗。

  周汝昌认为这首诗还是写麝月。“按‘小红’一词,乃借用泛名,与《红楼梦》中丫鬟林红玉通称小红者无涉。‘小红’似始见于刘梦得文集卷第十‘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诗题,后来被借用,如大家习知的姜夔‘小红低唱我吹箫’这一句诗,实亦暗用刘禹锡诗题中事,并非范成大赠他的青衣真个叫做小红,元人笔记所记,也大类痴人说梦。与明义交游唱和的永忠,其延芬室稿(乾隆四十四年卷)戏题嬉春古意册(敦诚四松堂集卷三有文为此册题记)绝句之七云:‘扫眉才子校书家,邺架亲拈当五车;低和紫箫吹澈曲,小红又泼雨前茶。’即借名泛义的用法。又如同时人钱泳履园丛话‘谭诗’类所引马药庵赠婢改子诗第三首云:‘多谢小红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亦正同其例。”(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第一○六九页)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刚巧他房里的丫头都不在,晴雯是她母亲生日接了出去。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代红玉不平,因为宝玉病后按等级发赏钱,她没份:“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这两节内的晴雯都不是孤儿,父母在荣府当差,职位相当高,红玉这两场戏显然来自晴雯金钏儿还未一分为二的早本。早本《红楼梦》前已有金钏儿,因此一定有红玉这两场。

  初见这一场快完的时候补叙红玉的来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批注:‘又是个林。’)小名红玉,(批注:‘“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批注:‘妙文。’)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林红玉这名字影射黛玉,黛玉也是怀才不遇,抑郁不忿。此处的批注庚、戚本都有。庚、戚本相同的批注都是较早的,明义所见的《红楼梦》里大概不会没有。即使没有,书中特别着重解释小红这名字的由来,予人印象特深。有了个小红,又是个突出的人物,明义诗中却用“小红”这典故,称麝月为“小红”,把人搅糊涂了,那太不可思议。

  “帘栊悄悄控金钩”,纱罗的窗帘白天用帐钩勾起来,正如竹帘白天卷起来,晚上放下。“不识多人何处游”,不知道到哪里逛去了。这句语气非常自然。显然是白昼,丫头们都出去游园了。红玉“因分入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她是自有大观园以来就派在怡红院打扫看守,当然各处都逛够了,所以只有她在家。第二十回麝月那一节,宝玉晚上回来,正月里大家都去赌钱,不是不知道到哪里逛去了,与明义诗中的时间与情况都不同。

  明义廿首诗中还有更明显的与今本情节不符,如第九首:

  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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