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新闻记者索尔兹伯里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于今是风靡全中国了。尽管以前有关长征的书籍我也读过一些,但读索氏此书,仍然感到清新有味。
掩卷深思,不知怎的,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袭上心头,其中有怅然,有羞惭,有追悔,有不平,还有嫉妒……
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咱们的长征,竟要由外人来写? 为什么咱们自己就写不出这么脍炙人口的大作? 难道是我们不需要么? 难道是我们没有写作人才么? 难道是我们没想到要写么? 难道是我们不了解长征的情况么? ……
读索氏此书,叫人感受颇深的一点是新颖、真实、坦诚。书中的一些语言,一些材料,也只有外国记者写得出。比如,写毛泽东,“毛泽东患有慢性便秘。他经常一个星期才大便一次。后来在延安时,只要人们一听说 ‘主席 大便了’ ,就要欢呼一阵。” 写周恩来,“只要时间允许,周恩来就要拿着一叠文件到厕所去,经常在那里读上一个钟头。” 写蔡畅,“蔡畅是名门闺秀。她是清代著名将领曾国藩的后裔。” 写邓小平,说他是“永远打不倒的小个子” 。此外,书中还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材料,如王稼祥和肖劲光是连襟且前者救过后者的命,贺子珍曾因家庭关系对史沫特莱产生过误解,长征中唯一的缠足女子是九军团军团长罗炳辉的夫人,等等。如此这般,既没有把领袖人物神化,保持了真实性,又使人读来饶有兴味,增强了书的可读性。而我们的作者,是万万不敢写的; 写了,编辑也万万不敢编;编了,领导审稿也万万通不过。我们头脑中,禁忌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些禁忌,往往是以 “左” 的甚至是封建的思想为基础的。禁忌不除,戒律不破,思想不解放,要写出索氏那样的作品,难矣!
1984年,索氏不顾自己年高(76岁)有病(心脏病),怀揣心脏起搏器,带着打字机,专程来我国进行实地采访。他沿着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过草地,穿激流,登险峰,越过了千山万水,历时74天,终于从江西到达陕北。《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不能不充分肯定作者所下的苦功,所付出的心血。另一方面,也不能不看到我国政府给予索氏的极大支持。从书中的注释我们得知,索氏采访了李先念、胡耀邦、杨尚昆、余秋里、伍修权、杨成武、康克清、肖克、陈丕显、朱仲丽、刘英、李伯钊、陈昊苏、胡华、王愿坚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及有关方面著名人士。我国政府为索氏派了专车、译员,有关图书、档案、资料向他敞开了大门。没有这些具体的实实在在的支持,我敢说这本书是不可能写出来的。大约索氏是外国,又是名记者的缘故吧,他受到的礼遇真叫人垂涎三尺!看我们自己,别说写长征这样重大题材,也别说采访党和国家领导人,你要查找份图书资料,到图书馆、档案馆试试去!求爷爷、告奶奶,给人找了麻烦战战兢兢,受人冷遇忍气吞声,甚至要找关系请人开恩批条子,搞“曲线救国”。这样的工作条件,又怎能写出索氏那样的作品!对外人行方便,施仁义,而对同胞则既“认真”又“负责”,苛刻之至,这样的事不是屡有发生么?在北京某科技展览馆,就发生过咱们自己的把门人一味看鼻子行事的怪现象: 凡长着高贵的大鼻子的人均可扬长而入,无须看什么证件票券; 而对鼻子不大的同胞则一律严盘细查,唯恐混进什么奸细;至于无票而又因工作需要进入的,任你如何说明情况,出示证件,均不得入。这个毛病不改,中国的作者实在不 和索氏媲美。自己写不出,又需要,怎么办呢?很简单,请人家来,翻译人家的,用时下一句俚语,叫“出口转内销”。
只是,这是多么叫人痛心的“出口转内销”啊!
(1988年5月27日《北京日报》)
赏析 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作为杂文无论如何是躲不开、逃不脱的。相反,它“干预”政治愈深,才愈显其活力和生命力。它常常作为一声呐喊,给人们政治生活的湖水中投下一颗石子,引起一阵涟漪。杂文是政治的投影,象人与影子一样,总是相依在一起。它往往以触及到一个敏锐的题目,而引出美学效应。
《出口转内销》这篇杂文所触及的问题不算太尖锐,不是投枪、匕首那么闪闪刀光,只是指出了我国政治生活中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问题提得相当好。当索尔兹伯里的《长征》一书在中国引起轰动时,多少中国人也发出过这样的感叹,但真正能诉诸文字,作点剖析的却不多,张聿温同志可谓写人之所想,道人之所未道也。
杂文非铁面一块。就是鲁迅式杂文,其写法也不尽相同。如著名的《为了忘却的纪念》,就是一篇“怀念体”文字,地道的充满浓郁抒情色彩的记事“散文”,以爱衬憎,以“柔”藏刚而已。今天的杂文,看问题固然仍要高屋建瓴,作者在讥评时事中,抓住本质,切中肯綮,鞭辟入里。但这并非要作者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故作吓人态。因为杂文写给现代人看,作者应该与读者取平等态度,利用读者的参与意识,“共发”其论,如同艺术作品中留下空白,让读者(观众)思考填补一般。《出口转内销》之所以好,首先就好在这里。它简直是一篇读后感,是作者在读完索氏《长征》,“掩卷深思……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袭上心头”之后,有感而发的。作者将他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感觉”中的怅然、羞惭、追悔、不平、嫉妒,种种心态,如信手拈来,以平心静气的态度,将感想慢慢道了出来,与读者是交谈、对话、商榷的味道。你看,作者在“我实在不能理解”一句之后,一连提出了六个问题。这些问题既是对自己提出的,也是对读者提出的,因为这些问题作者也难以回答,想求得和读者一道来思考。所以,“提问式”、“探讨式”应该是杂文写作的一种风格。这是这篇杂文的一个特点。
文章第二个特色,是对比的鲜明和反衬的强烈。索氏是“我们”的“对立物”,以外国人的礼遇来看中国人的待遇,一好一差,一优一劣,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说服力自然就充分了。作者更高明之处,文章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进而用其亲身在某科技展览馆前的见闻,来说明我们社会这种不公道的待遇的事“屡有发生”。这样,就使得由索氏引出的“感觉”和评论,具有了普遍意义,成了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抓住一端,生发开去,结尾处引伸出“出口转内销”一句时髦俚语作概括,使文章更显奇妙突生、俏皮机敏,达意入木三分。
综上所述,该文通篇平缓柔和,对索氏赞扬中带几分妒意,称奇中鸣几分不平,这种风格,我谓之为带笑的咏叹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