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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童年听书》原文及鉴赏

  说评书,一般是在市集上。架上小鼓,泡上壶茶,“咚咚咚”,于是说起来。每到“且听下回分解”,就拿起笸箩,书迷们也就一副不情愿的心情,从衣兜里摸出铜板。这是地地道道的现钱交易。至于我们小孩子,不用担心,笸箩是从来不会伸到面前来的。

  常来我们那里说书的是个干瘦老头儿,叫钱大喜。据说他家原是青堂瓦舍、骡马成群的财主,后来都让他吃喝抽赌败坏光了,于是操起了柳敬亭的行业。亏了家底罄光,这一来反倒把他的才能给显露出来了。夜里看唱本,白天说,现趸现卖,边说边编,发挥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只要听上几句,就给粘住。十大几里远,背着粮食来赶集卖粮的老汉,不去粮市,连人和口袋往说书场一蹲,一直到散集,再原封不动地把粮食背回家去。

  说书场收了摊,我们还围着钱大喜不愿走开。他目不斜视地坐在凳子上,拿着两个亮白亮白的馒头、端着一碗带肉的杂烩菜,馋得我们直咽口水。我暗暗地发下誓愿,长大了坚决说书去。

  秋后,地净场光,都清闲了,钱大喜精神抖擞起来,不只白天在集市上说,还开了夜场。

  街心的斜坡上面,打我记事起就有着半截石碑和一个粪坑的空场上,一盏孤零零的玻璃风灯,挤挤压压的人影,偶尔这里或那里闪现着烟锅里的红火。天上的月光,白里透青,这哪里是光,简直是洒在身上的凉水。穿着夹袄打哆嗦,却不愿回家去添换衣服;尿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地,也不愿走开一步。只怕漏听几句。如果能有一个铜板买炒花生,就更带劲了,边听边吃,精神、物质两享受。为了省俭着吃,是连花生皮一起嚼的,也很香。

  在“且听下回分解”之前,是钱大喜一人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一到了“且听下回分解”,全场就开了锅,一片嗡嗡之声。钱大喜却端起茶碗,闭上眼,翘着二郎腿,养起精神来。敛钱的事,自有热心者代为张罗的。

  “要是胜三爷在这儿就好了。”开始了现场的文学评论。

  “孟金龙这下子够呛!”

  “金头虎净出坏点子。”

  “我看他还没有你坏哩!”

  “你才坏哩,你就是金头虎,”

  “你是金头虎的儿子!”

  咚地一声鼓响,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了。钱大喜把鼓槌一横又一绕,恍惚间就是孟金龙的铁棍扫了出去。一面听,一面心中叨念:胜三爷快来吧!可是钱大喜偏偏和孟金龙过不去,就是不让胜三爷来,大伙的心直给卡在嗓子眼上。

  我那时,脑子里没有别的,不是胜三爷就是孟二爷,再不就是夏侯桑元、金针道长……整天作梦想着陆地飞行穿房越脊。听一个会拳脚的说,只要膝盖不打弯蹦上一尺高,就能穿房越脊了。我拼命地练习着蹦,结果挨了大人们的训斥:“你炸尸啦!”

  十余年前,黄苗子先生给了我一张字条,是从鲁迅《西牖书钞》中抄得傅青主的听说书的信札,嘱我作画。我一看,立即勾起了童年听书的往事。且不管什么傅青主,按着自己的印象画了起来。张东莱在《‘傅青主听书图’记》中说:“他没有‘照章宣本’地照着傅青主原信画插图,而是按照他小时在农村惯见的几个老头听说书的场面画出的”。真给说对了。

  出乎我的意料,文坛前辈,如聂绀弩、陈迩冬、舒芜、吴祖光、荒芜诸公,竟然在我这小说书场上唱和起来。“有的是旧事重提,略有抚摸伤痕之意;有的是面对现实,遥视未来;有的只是‘朦胧诗’一类,既无寄托,亦无宗旨,只是兴到一挥”(谷风《听书图》后记)。

  诗书画三绝的一代大家傅青主,喜欢听书,唱和的诸文坛前辈,当也喜欢听书。看来,不只是我这后生小子和那顾不上卖粮食的老汉了。

  现在我虽然也年近花甲,但于此道仍情犹未舍。有一次回到家乡,还专程到那个地方重访旧迹。石碑、粪坑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回忆。

  (1987年《生活画报》4月号)

  赏析文学和绘画是法源相通的比邻艺术。韩羽大大得其妙宗。

  谁能说他的随想杂感没有他绘画的趣意。“柳敬亭的行业”本包含着许多的酸甜苦辣,但这篇《忆童年听书》就立足一个“趣”字。场面有趣:或热闹的集市、或街心斜坡的空场上,小鼓一架、茶壶一泡,“咚咚咚”声里,虽是地道的现场交易,但仍是一会儿就挤压上许多人,听时竟是鸦雀无声,犹如书中人物已临现场;说的亦有趣:现趸现卖,活灵活现,关键的“且听下回分解”时,便停下来一副卖关子和得到极大满足的神情;听的更有趣:老汉们十大几里外背着粮食来集上卖,竟被说书场“粘”到集散,再原封不动背回去,小孩子们宁让尿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地也不肯离开半步,而那现场“评论”更是相当的“艺术”。谐趣而富于戏剧性的艺术效果顿生,令人忍俊不禁。

  当然,这趣意不仅仅是立足点,其撩拨人思之处在于开拓和加深了作品的意境,即于喜剧性描写中注满对生活与文艺关系的严肃思考:文学和艺术共源于生活,文学家和艺术家的创作生命在于人生经验。所以,当作者受嘱作“傅青主听书图”时,“他没有‘照章宣本’地照着傅青主原信画插图,而是按照他小时在农村惯见的几个老头听说书的场面画出的。”难怪惟妙惟肖,令同行称绝。而文坛许多前辈竟也都有在小说书场上唱和的经历。可见如此丰厚的体验很有普遍意义。看似随意的笔墨便具有了深层的文化含量。

  作品蕴意的挖掘,当然得助于作家机智的构思和讲究、从容的描写。作为杂感,使用的是典型的追忆手法。全篇沿一个“忆”字,开篇即入题,落笔童年听书,紧接着笔路陡转,归意十余年前作“傅青主听书图”一事和年近花甲的今日仍钟情此道的原因,直点旨意。鲁迅先生曾说:“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韩羽的画已得此道,他的杂感亦如此。

  本篇另一特色是以墨描式写实一贯而下,疏浓相间,善于勾勒细节、描绘场景。作者小时候见过许多说书的,他只选了他所熟悉的一位钱大喜,而且几笔就将之勾勒得活灵活现,特别是写出孩子们眼里其吸引人之处不仅在于他说书的才能,还有那丰厚的物质享受,大大增加了作品的生活趣味。写听说书,作者着重于秋后的夜场:那盏孤零零的玻璃风灯显然独属说书人,下面挤挤压压的便只有人影了,点点烟锅里的红火说明听者中老爷们多。“天上的月光,白里透青,这哪里是光,简直是洒在身上的凉水。”更写绝了!秋天月夜沁人心脾的凉意被写得逼人而舒适,形象得令人感同身受,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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