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南行厦门,到“海上花园”鼓浪屿一游,登上最高峰日光岩。立岩顶聆天风海涛,沐艳阳金辉。放眼远眺:大海滔滔,大小二担及圭屿、青屿诸岛历历在目;俯首环顾:楼宇错落,万木葱茏,群峰千姿百态,琴岛风光尽收眼底。当此时也,端的是心旷神怡,陶然欲仙;忽而想起诸多名家之登高诗句,并且生发出一些平日未曾领略的感想。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绝句《登鹳雀楼》。写得也真“绝”了,历来评价甚高。但就我所见,注家都只对后两句富有哲理称道不已,一直称到:“运用形象思维来显示生活哲理的典范”的程度,而对前两句则仅解为“写景之笔”。我在日光岩上沉吟此诗,不觉悟出新意,而对前人之解疑其准确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写世间事物、人类社会更迭发展的客观规律。有“日出”必有“日落”,天无不落之日;黄河九曲十八弯,终究“入海流”。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辛弃疾词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又如杜甫在《登高》一诗中写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怎么能看到、看清这个规律,预见未来呢?诗人王之涣笔力千钧:“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于自己,是深沉的体会;于别人,是隽永的启示。不错,诗人道出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的哲理。然而“远”者何也?诗人在鹳雀楼上不可能望见“黄河入海流”的表象,他的“千里目”看到的是其必然规律。
人们皆知“登高望远”,而我未曾听得“登高望全”之说。当然,“远”中亦可包含“全”意。但毕竟勉强;人们通常也不会把“望远”理解到“望全”上去。杜甫《望岳》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日光岩上鸟瞰,颇有此番感受。“凌绝顶”而可“一览”,这就说明登高不仅可以“望远”,而且可以“望全”;换言之,“望远”需要登高,“望全”也需要登高;登得高一些,方能看得全面些。毛泽东站在庐山顶上,看到“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登庐山》);如果站在山脚下,大概就只能看到“一派”,“一吴”了。
登高,似乎是人类的一种天性。今年元旦前夕,家人弄来了几本挂历,挂哪一本好呢?发扬民主,全家商选,结果“全票通过”一本《鸟瞰风光》。曾记得,岳母大人年近古稀时游南京东郊,不顾有病在身,定要登上九层八面、六十多米高的灵谷塔一观金陵胜状,劝也不行。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大概也是反映了人类的这种天性吧?
然而,高也有高的弊处。并非唯高是好。在日光岩上能看到鼓浪屿全貌,但这时所见仅是概貌,而不可能看到市容、人们的生活、工作情况等详貌。宋代政治家王安石《登飞来峰》诗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高最层”,这自然是警句。但这是说在浮云之上的“最高层”向高处、远处瞭望;如果向下看呢?不是也要被浮云遮住望眼吗?清代汪适荪在《游飞来峰》诗中写道:“峰峰形势极玲珑,灵根秀削摩苍穹,一峰已尽一峰起,奇峰面面无雷同……”想来汪是将飞来峰上下左右细看之后才作出此诗的;如果他也在“浮云”之上的“最高层”看飞来峰,那就断无可能看到“极玲珑”、“无雷同”等特点了。
转而联想到人们的生活和工作,颇感一些人缺少点登高意识,而另一些人又缺少点“登低”意识,还有一些人则此两种意识都不够。比如说吧,有些人议论社会现象,只是就事论事,而论不到事物的本质上去。他们看到、听到一些不如人意的事情,则摇头叹息起来,而看不到“青山遮不住”,“黄河入海流”的必然规律,因而对事业缺乏信心。又比如说吧,一些人看问题往往不是“凌绝顶”而“一览”,却只看“南麓”一片生机而盛赞“宝山”!或只看“北麓”寸草不生而诅咒“鬼山”!再比如说吧,有些领导机关的同志往往坐在上面往上看,上面怎说他怎说,而不是到下面去了解实际情况后再说;或者下去也只是从大机关到中机关,再努力一下,到小机关,而下不到真正的基层去。到中、小机关,有时能看到实情,而若遇到“浮云”,也就看不到基层的真情实况了。
可见,人们要有远见,有洞悉事物的眼力,能尽可能地看清世事的全貌和变化、发展的规律,就必须增强政治思想上的登高意识,努力提高认识能力;而要对下情真正心中有数,不被“浮云”遮住望眼,又必须增强工作上的“登低”意识,注意“更下一层楼”。
(1987年6月2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
赏析寄情于景,是我国历代诗歌散文的一大特色。其中,就包括了登高抒怀一类的文字。值得注意的是,前人登高,大多由于所见甚高、甚远,因而意凝笔端,发而为文,寄托了意在高远的志向,表达了不屑与同鼠目寸光之辈为伍的态度,正所谓鸿鹄之志,燕雀安知?
这类文章,可以说是做绝了。到80年代冯骥才的《山高人更高》,当是同类文章的又一次闪光。
然而,《登高杂说》绝处逢生,其奥妙就在于言人所未言。请读本文:
开首一句:“近日南行厦门,到‘海上花园’鼓浪屿一游,登上最高峰日光岩”。虽说是最高峰,但毕竟是在海上。观海不写海,却言山之高,这才有了一些“平日未曾领略的感想”。依我看,要是写海,是难以超过前人的,也必定会了无新意。反过来,凭借海之阔,写了山之高,就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了。
既写高,就必定会引起读者对古来言高、咏高文字的联想。关于这一点,作者是充分考虑到的。所以在第二段一开首就引了王之涣的五绝《登鹳雀楼》。不过,这一引也引来一个麻烦:引它做什么?重复一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为自己的文章找个论据,显然就俗不可耐了。作者很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众口一词的东西不复多言,在人们不大注意的地方提出新的见解,这才有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写世间事物、人类社会更迭发展的客观规律”这样一个崭新的观点。同时,这个观点也把前人论述《登鹳雀楼》诗后两句的见解推进了一步,可说是一举两得。
引文的目的还在于说明文章的主旨。作者用“望远”、“望全”完善了前人关于登高的好处的议论,目的却不是为了在这一点上给人以新的启迪,而是为了以此为基础,推出更深一层的意思:“高也有高的弊处。并非唯高是好。”这,应是文章在几番跌宕之后的高潮,令人耳目一新。实在说,人们对这一点是想得很少的。“会当凌绝顶”,早被尽收眼底的一片天地吸引住了,恨不能高些、再高些,生双翅直取苍穹,哪里还顾得上回过头来想想另一面呢?作者以辩证的思维想人所未想,也才有了言人所未言。自然,文章中也对登高的好处说了不少话,但那大抵是教人温故而知新;“并非唯高是好”才是“平日未曾领略的感想”之所在。可以说,没有这后一部分,前面部分似无独立存在的必要。自然,没有前一部分,后面的内容独立存在也似嫌唐突。
写此文的目的在于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服务形式是很多的,本文的服务形式是批评,但不盛气凌人;教育,但不唯我先知。作者本人就是坐机关的,能写得这样中肯,当是言为心声,是自己的心得。
作者杂文、随笔创作时间不算太长,但收获甚丰。通观他的文集《我的中国心》,显示了若干特色。以本文为代表的一部分作品,则明显表现了以“言人所未言”求新意的特色。写文当然要有新意,但新意的层次是不同的:有新的思想观点可谓一新,选取新的角度可谓二新,运用新的材料可谓三新。其中,当以言人所未言,提出新的思想观点为最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