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艾特玛托夫 (程文 译)
老人乔尔东回家来神色有些不对。不知是为什么事心慌意乱,惊恐不安;还是相反,为什么事泪丧和忧伤——总之,妻子立刻就猜到了:他准保出了什么事。而当她探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她简直惊讶得不知所措。他竟然想出这种怪主意,让头脑清醒的人看来简直就是怪诞、荒唐,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这决不是个有健全判断能力的人应有的举动。
老人有个儿子,二十几年前在前线牺牲了。他死的时候年纪很轻,除了乔尔东本人,别人大概谁都不会记得他了。老两口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连乔尔东本人也从来不曾谈起过他。可现在老人忽然决定要到战前儿子教过书的地方去找他。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他现在仿佛还在那里。那地方总让我惦记着,我很想见到他,”他说。
妻子吃惊地看着他,起初,她还想讥笑他,“你这是怎么啦?该不是老糊涂了吧?”但她及时克制住了。就他讲这番话的神态,就他两眼那朴实而又平静的神色,就他那种自信、实在的声调,她明白他说这番话是十分认真的,当然,头脑也是很清醒的。这会儿她想,不管他这些愿望多么荒唐,你要是象对待孩子一样去阻止他,不让这位生着一张饱经风霜的、棕褐色的面孔,蓄着一把白胡子,一双疲惫的、象两条干鱼一样的大手平摆在两膝上的老人去,那将是一种罪过。她对他产生了怜悯之情,但总还是觉得他这种胡思乱想是荒唐的。
“既然这样,你早为什么不去呢?”她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我也不知道,”乔尔东叹了一口气答道。“可现在惦记起来了。趁我还活着,应该去一趟,心里总在这样悄悄提醒着我。明天天一亮我就动身。”
“你看着办,这是你的事。”
她原想,老头子还会改变主意的。其实,他干吗非得去那里不可?现在到那个遥远的,陌生的村子里去,他能找得到什么?看得见什么呢?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乔尔东根本没打算改变主意。
山脚下的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早已入睡了,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只有乔尔东家不时地亮起灯光。老人简直坐卧不安,一夜起来好几次,披上衣服来到院里,每次都要到马厩去给马续上半捆干草。而且续的还不是平常的干草,而是头茬割来的那些秸叶饱满的上等的苜蓿。这都是他早在夏天就摊在棚顶上晒干,仔细捆好贮存起来的。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哪会这么大方,不到封冻季节他是决不让动用干草的。牛也好,马也好,都得赶到村后去,让它们在空荡荡的菜园里,在已经割过的草地上,在秋天的野菜地和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找吃的。可现在他什么也不吝惜了,他甚至还装了满满一马褡子燕麦,准备带着路上喂马。
他就这样折腾了一宿,闹得他老婆也没睡好。为了不妨碍老头子忙活自己的事,她就假装睡着了。每当老头子从屋里出去,她就不禁深深叹一口气。想劝阻他是没有用的。她现在本可以对他说,“你再好生想想,你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难道你真的成了小孩子?人家会笑话你的!”但她一声没吭。她怕老头子说她:“你要是他的亲妈,你就不会这样阻拦我。”她不愿听到这样的话。是的,她没有见过他儿子,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乔尔东的老伴儿十几年前死了,她是他的填房。她本来就觉得很不自在,譬如说,老头子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她们都住在城里婆婆家,不知为什么从来也不回娘家,要不是乔尔东进城偶尔还去看看她们,——当然,也难得去上一次——那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来往了。这使她在丈夫面前常感到蒙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乔尔东很少提到这两个女儿,她也尽量不去打听。作为继母,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回避一些为好——这样清静些。大概也就是出于这种原因,她对老头子这种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才采取了顺从和克制的态度。后来一琢磨也就想通了:“这可能是一个人的心病。与其这样,还是让他真的去一趟好,了却了心愿,心情也就会平静下来,内心的苦楚兴许会减轻一些……”
天刚蒙蒙亮,乔尔东就起来了。他去备好马,然后回来穿上自己那件新绗的棉袄,从墙上摘下马鞭,在昏暗中俯身向躺在床上的妻子悄声说:
“纳西普钦,我走了,你别担心,我明天晚上就回来。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呀?嗯?你要知道,他是我的儿子。虽说我什么都明白,但我总是惦记着到那里去看看。我心里憋得难受,你要理解我……”
妻子默默地从床上欠起身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老头儿戴的是什么帽子,就数落起他来:
“你也该看看自己的帽子,满是补丁。你这不是去打柴禾,是去串门子。”说着就摸索着打开床头上的箱子,找到丈夫藏在里边的那顶羊羔皮帽子递给他,“给,戴上。戴顶破帽子,有多寒碜。”
乔尔东换上帽子,就向门口走去。
“等等,”她叫住他。“把窗台上那包吃的带上,装在马褡子里。晚上在路上会饿的。”
乔尔东本想说声“谢谢”,但没说出口,对老婆说“谢谢”,他觉得不习惯。
村子还在沉睡着。乔尔东怕惊动了村里的狗,便骑马绕道走了村后的一条街,出了寨墙,才拐向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
昨天,乔尔东就是用这匹枣红马,套了一驾干裂了的破旧双轮马车,拉了一车柴禾,沿着这条路回家的。需要储备点过冬的烧柴。
他在“小山坳”的山口处打了些枯叶杂草装在车上,自己坐在前辕上,两脚紧紧蹬着车杆,慢悠悠地赶着大车,还不时地在车上打个盹儿。车轮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发出熟悉的辘辘声,车身吱轧作响。天气又宁静,又暖和。
每到入秋时节总有这么一段时间,天气变得一天比一天凉爽。在此之前,天气仿佛为了表示跟炎夏告别,一连几天显得分外晴朗,清爽。这时,从小山岗上放眼望去,四周的景色一览无余:平川地里的村落一片郁郁葱葱,到处是透着阳光的花园和一幢幢白色墙壁的房屋,烟草种植场上烟叶已经干枯发黄,一台台拖拉机正在秋耕,银光闪跃的飞机腾空而起,远方地平线上,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灰蓝色的雾霭。在这一片广阔天地的上空,一群黑色的鸟儿正在轻捷地、不声不响地象波浪一样翻飞。
乔尔东认识:这是燕子。一清早,当他经过村后的时候,就常看到燕子成群地落在电线上。它们排成长长的一溜,面对面,不声不响地停憩在电线上,看上去,全都是一色乳色的胸脯,一色花纹的小脑袋,一色的象漂亮的佩剑一样反剪在背后的尾巴。它们安然栖息在那里,偶尔相互悄悄地呢喃几声。它们仿佛是在等候共同约定的时刻,准备同时起飞出发。在这大群燕子中间,仿佛有着某种庄严的,以其严格精神和完美无瑕吸引着人们的东西。“这可不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乔尔东看着燕子不无自豪地想到。
可是他眼看着这些燕子就要飞走了。它们在空中盘旋着,跟它们曾经度过了整个夏天的地方告别——结成黑压压的一大群,在空中默默地、疾速地穿飞着,乌亮的羽毛在阳光下不时变化着颜色。
乔尔东久久地注视着翻飞的燕群,它们在秋天空旷的花园上空最后又飞绕了一大圈,喧闹了一阵,打乱了一下阵容,随后又重新集结起来,迅速地向大草原的方向飞去。燕群在空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隐没在蓝色的苍穹之中,就象消失在辽阔空间远处的一首歌的余音一样,向无人知晓的远方飞去了。早晨还可以见到它们,还可以欣赏它们,还能听到它们的软语呢喃。于是,一种莫名的、甜蜜的思念之情象一股醉人的波潮涌上了心头,泪水模糊了老人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然在仰望着长空,不知所以地叹息着,仿佛永远失去了某种最亲切的东西。要是还年轻,要是还能唱支送别的歌儿,那该多好啊!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乔尔东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有人骑着一匹轻捷的骏马顺着山坡上来了,乔尔东没有立刻认出他来。这人原来就是邻村的一个老汉——萨帕拉雷。他们彼此不大熟,只是在婚丧酒宴或欢庆节日的活动中见过面,打过招呼,而连这点交情也早已淡忘了。看样子,萨帕拉雷是要上哪儿去作客。他身穿一件新绒布上衣,脚蹬一双尖头新靴子,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狐皮帽子,手里拿着红花椒木把的马鞭子。
“老铁匠,你在这里想什么呀?”萨帕拉雷勒住马,大声地、彬彬有理地搭讪道。
不错,乔尔东以前是当过铁匠。
“燕子要飞走了,”乔尔东很难为情地说了一句。
“什么?燕子,燕子在哪儿?”
“已经飞走了。”
“飞走就飞走呗。你在运柴禾?”
“是啊,准备点过冬的烧柴。你这是要去哪儿?”
萨帕拉雷红润的、显得很年轻的、蓄着黑胡子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
“看儿子去。我儿子在山下阿克萨依国营农场里当场长。”说着,举起马鞭向那个方向指了指。
“听说过阿克萨依,听说过,”乔尔东点点头。
“我现在就是到那里去。儿子捎信来说:‘让父亲来住上三两天’。别看他们在那里当官儿,少了我们老头子还不行。孙子要结婚了。我得去帮助筹划一下婚礼,照习惯,客人一定少不了,我还想为他们组织一次赛马。”
萨帕拉雷滔滔不绝地讲起儿子的国营农场的事来,说今年羊毛大幅度增产,牧民得了很多奖金,大家对自己的场长很满意,据说,好象要给他儿子申请奖励呢。
这一切都好,但乔尔东现在想的却是另外的事:他突然感到一种忧伤:这种忧伤长年被压抑在心灵深处,终生不许它流露,但它却情不自禁地活生生地存在着。当他看到燕子飞去的时候,这种忧伤就带着极度的苦楚从心底进发了出来。此刻,它就象一团烈火,重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起来。这是对儿子的思念,是对早已离开人世的儿子的思念。因为他儿子也在阿克萨依附近工作过,也曾请父亲到他那里去住一段。乔尔东并没想到他要说什么,但却象说梦话似的,下意识地打断了萨帕拉雷的话:
“我的儿子也请我去来着。”
“你儿子也在那里吗?”
“是的,”乔尔东吓得身上一阵发冷,低声说。
“可我还不知道呢,”萨帕拉雷老实巴交地耸了耸肩膀。“噢,这很好。不管他在哪儿,都祝愿他健康。再见了!”萨帕拉雷说着就策马走了。
他刚走,乔尔东就猛醒过来。在一片深邃莫测的空旷寂静之中,突然象有一种雷霆般的巨响震撼着他:“我都说了些什么呀?撒谎,我说的不是真话!为什么要这样呢?……”
乔尔东跳到路上去追赶萨帕拉雷。
“等一等,等一等,萨帕拉雷!”他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去,他要向他道歉,要向他说实话。
萨帕拉雷掉转了马头。
“怎么,你怎么啦?”他吃惊地问道。
乔尔东赶上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本想向他把话讲情楚,可就在这时,那股无法抗拒的阻力又涌上心头:他总是把儿子当作一个活人来怀念。要是从他嘴里说出他的儿子还活着。那么别人脑子里就会认为他儿子真的活着了。这一切都使乔尔东不敢道出真情。他不能再一次就此埋葬了他。他不会允许从自己嘴里说出儿子已经去世,已经在战争中阵亡的话。他巴不得让儿子多活些时候,哪怕多活几分钟也好。以后再说明真相也不迟……
“你有烟吗?没有烟抽真难受,请给一点,”乔尔东说。
“噢,瞧你这慌里慌张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萨帕拉雷松了一口气,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烟。“伸手接着。我可知道上了烟瘾的那种难受劲儿。”说着从一个小玻璃瓶里往乔尔东手里倒了一撮烟末。“你的手为什么发抖,老铁匠?上年纪了。”
“是啊,战时我抡过铁锤,再说,已经这把子年纪了,”乔尔东回答说。“原谅我,耽误你赶路了。”
“这没什么。好,我走了。”
“一路平安,”乔尔东说。
现在不便再耽搁人家了。萨帕拉雷急急忙忙一走,乔尔东反感到高兴了:这下他省得再去谈儿子的事了。
萨帕拉雷走远以后,乔尔东站在路上又沉思了一阵,然后张开手掌,把烟末撒到地上,便转身朝他的马车走去。
他耷拉着脑袋踽踽地走着。“我胡扯些什么呀! 我真是疯了!”他嘟哝着,然后在路中间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环视着四周,久久地眺望着辽阔草原上空高高的天际,凝视着鸟群飞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不,我有儿子,有,他还活着。”随后,他突然用嘶哑的声音痛苦地喊道:“我有儿子,有的,我也是去找我儿子的,我一定会见到他的,一定会见到他的!”接着又沉默了。
回村的路上,乔尔东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该这么难过,过去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想到那个村子去的愿望,却象一团火在胸中燃烧。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团火在他心灵深处已经隐隐燃烧了很多很多年了。他经常想,而且有时是怀着一种陶醉的心情想:要是到那里去一趟,去看看儿子参军前最后一段时间呆过的那些地方该有多好。这次跟萨帕拉雷的相遇,正好成了一个导火线。眼下在乔尔东的意识中,儿子已经以一种非人的意志所能遏制的力量复活了。时序向前推移。前后的岁月交错在一起,向往的事实现了,幻想变成了现实。他想象着:譬如,他马上就要来到那个村子,他如何跟他的儿子会面,见面的时候谈些什么。他儿子必定喜出望外地说:“爸爸,你总算来了!”说着朝他走过来。
“我来了,我的好孩子,你好啊!你还没有变样,可你看,我可老了。”
“不,爸爸,你还不算老,只是时间过去很久了。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呢?多少年了,至少有二十年了吧。难道你不想我吗?”
“怎么能不想呢! 我一生都在思念,你要原谅我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一直没来得了。你知道,你母亲去世了……我们把她安葬了。你在战争中牺牲之后,她就一病不起。今天我来向你表示一下我衷心地追念,来拜望一下曾和你共同生活过的乡亲们。来看看这块土地、这片群山,看看你呼吸过的空气和你饮用过的水。我们又见面了,我的儿子,你看什么,还不快陪我去看看你的学校,看看村子,过去你曾讲过那么多……”
乔尔东竭力回想了好半天,可就是想不起苏尔坦寄住过的那家猎户的名字了。他只知道那是个好人,儿子很喜欢他;现在他该快近七十了。他还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呢?他过去常常捎信让乔尔东去作客,然后,带上金鹫一起去打猎。那只金鹫还好吗?鹰可是长寿的啊。
猎户仿佛也有个儿子。那孩子一年级的时候是苏尔坦的学生,到二年级的时候,战争就爆发了。他大概已经有家室了。猎人的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但她非常劳累,不管是农庄里还是家里的活儿,都得靠她。她求苏尔坦把两只猎狗带回家送给他父亲,因为给一大群狗煮食她实在受不了。有一次,苏尔坦照办了,他牵回来一只腰间带黄斑点的白毛猎犬。嗬,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猎犬啊!只有在“大雪山区”一带才有这么标致的猎犬,跑起来象雨燕一般快。全靠它们把野羊赶到围猎圈里去。可是,一天早晨,苏尔坦还是把猎狗带回来了,他说:“主人会心疼死的。最好还是我来帮着煮狗食吧。”后来,这条只有神话里才有的猎狗就一直跟在他自行车后边奔跑着。乔尔东也很舍不得离开它,但他知道,对于一个猎人来说,猎狗可是最要紧的,而他自己又离不开这个打铁房。眼下这些大森林的猎犬是绝迹了呢?还是依旧在追猎狐狸呢?
想到这里,乔尔东又找到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是的,他应当到这个猎户家去一趟,如果他已经去世,就到他墓前凭吊一下;如果还活着,就和他握握手,感谢他对儿子的关照之恩。
唯独有一件事乔尔东是不允许自己想的。每当这件事涌上心头,他就立刻找些其他事把这个思想压下去: 比如想想今年冬天土豆和干草的价钱如何,什么时候宰羊最合适,小母羊是留下来还是卖掉……
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因为过去对这件事翻来复去想得太多了。不仅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多年来在打铁房里,这些思绪也常和铁一起在炉里被熔炼着,在铁砧上被铁锤敲打着,被浸到水里淬炼着。他私下早就得出结论:他是否真有道理?只有真主才能作出公断……如果他到另一个世界能见到儿子,他要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但他不会去请求儿子的宽恕,决不。甚至后来,当他住在城里的两个女儿当面向他说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乔尔东也不后悔,他只是沉默……
就因为发生了那桩可怕的事,她们至今还不饶恕他。这事就发生在去火车站送苏尔坦上前线的那一天。
一九四一年十月,有人突然跑到打铁房来告诉乔尔东说:“快,快回家,你儿子来跟你告别了。乔尔东腰上还系着那条烧得尽是窟窿、熏得黑糊糊的铁匠围裙就急忙跑回家去,耳旁还一直响着丁当的打铁声。他急煎煎地在街上走着,心里还将信将疑:他觉得他还小,该不至于应召入伍吧。但看来这是真的,苏尔坦是借了不知谁的一匹马赶回来探望一下母亲的病的。她已经病了半年,总不见好。他要求父亲到车站去送送他。他们既没有好好说几句话,也没来得及好好道别,那年头儿就是那样的。有多少不尽之言,有多少难以表白的隐忧呀!再说,也未见得有谁能倾诉出当时积压在人民心灵深处的一切……
乔尔东是骑他那匹溜蹄马进城的,他一口气赶了三十来公里,差点没把马累死在路上。一到车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熙来攘往的人流和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这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情景没有啊!车帮上挂着红布条幅的卡车、四轮马车,满载柴草的牛车,卸了套和没卸套的马匹,铁路上来往机车的汽笛嘶鸣,以及列车在轨道上发出的隆隆声。淹没在这片喧嚣之中的,是来自大小村庄和城镇的人群: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娃娃……
乔尔东加快了步伐。他把马匆忙拴在首先碰到的一辆大车上,就忙着找他的儿子去了。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断向人们打听。人们告诉他,应征入伍的新兵都在车站旁边的公园里,他们正在那里集结编队,不准解散,很快就要出发了。他找到公园,看到公园栅栏里边正在整队、喊口令、点名。乔尔东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呢?况且又有几棵大树正挡着他,他看不见队伍中的人。忽然,他听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人喊: “爸爸,爸爸,到这儿来!”两个女儿正在向他招手。她们站在公园门口。乔尔东挤到她俩跟前,看到儿子正站在栅栏里边的队伍里。这时,儿子也看到了父亲,向他招了招手,微微一笑。他笑得很拘谨,很不自然,他心疼起儿子来。他还完全是个嘴上无毛的孩子,别看他个头儿跟别人差不多,但从肩膀,外貌来看,还是一个孩子。他又长高了,以后还会长的。乔尔东能想象得出儿子会象他一样,将来一定也是个结实、健壮的男子汉。再过两三年,他就是个英俊洒脱的小伙子了。
后来,每当乔尔东想起儿子时,他总竭力想弄清楚,儿子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使他对儿子不仅怀着爱,——爱是每个做父母的都会的——而且还怀着一种敬意。他从儿子很小的时候起就敬重他,认为他懂事,愿跟他平起平坐,尽管他有时也淘气。但为什么会这样,乔尔东总不明白。特别是在儿子当了教师以后,乔尔东对他更是倍加尊敬,非常重视他的意见,尽管他回家来有时忘记摘掉红领巾,因为他是学校里少先队辅导员。小伙子性子急,好发脾气,但乔尔东认为,青年人的性格会慢慢变得稳重的。对一个人不能多加干涉,不要絮絮叨叨地教训他。乔尔东认为,到时候他自己会选择生活道路的。这可能就是他和两个女儿经常拌嘴的原因。她们俩,大姑娘泽依涅什和小姑娘萨利卡,都在城里上学,出嫁以后就在城里落了户。她们把苏尔坦接到城里,他在那里师范学校毕了业,并且已经当了一年的教师了。
乔尔东终于挤到了女儿跟前,可不知为什么她俩又把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她们浑身汗淋淋的,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咒骂弟弟,骂他出风头,不懂事,傻瓜蛋。四周到处人山人海,姐妹俩又着急又上火,就干脆在广场上挤挤闹闹的人群中和父亲展开了一场这样的谈话:
“你的儿子是自愿报名去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乔尔东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
“是这样,我们给区里,给军事委员部都打过电话,原来是他自己死乞白赖地要求去的,他递了申请书,要求去打仗,你明白吗?”
“问题是他还太年轻,你懂吗?”
“这么说,他是认为应当这样做。”
“还应当?”两个女儿都抢着冲父亲嚷嚷起来。“你怎么不明白呢,爸爸! 我们的男人都去了,这还不够啊。还不知他们能不能回来呢。家里就剩了我们几个,够可以的了,他是咱们家最后一个男的了,现在他又争着要上前线。”
“到那里还不是也象一只小鸡雏那样去送死?!这可不比他当个少先队辅导员。”
”爸,你干吗不说话?”
“让我怎么说呢?我有什么办法?”
“你马上去找他,我们求人家放你进去,你去说说他,不能让他这么干。现在还来得及,快去劝劝他。”
“让他改变主意吧!要参军,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只有你劝他才会听。”
“不,等等,”乔尔东嘟哝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乱哄哄的时候,要想跟两个女儿讲清道理,说明不能强求一个人这样做,那是很困难的。他说了话怎么好不算话呢?他怎么好有脸去见和他并排站着一个队伍里的那些人呢?现在他们会怎样看待他?以后他又将如何看待自己呢?
“不好这样吧!他会感到可耻的。”乔尔东说。
“这有什么可耻的?”
“这关谁的事?谁知道他?天哪!谁非得去了解他不可呢?”
“可是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乔尔东愁眉不展地反驳道。“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算了吧!爸爸,他还是个孩子。去吧,去吧,现在还不晚。”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吵吵嚷嚷地向两边闪开。管乐队吹起了进行曲。红旗招展,一队队战士走出公园大门,——宣布上车了。姐妹俩扯着乔尔东两只袖子,在成百上千人的吵嚷声和军乐声中大喊大叫地催促他说:
“咱们快找政委去!他就在车站上。你应当救救儿子!”
“爸,看在我们生病的母亲的份上,咱们去一下吧!你跟政委说说妈妈的情况,就说她快要死了。”
听了这话,乔尔东有些犹豫。她们俩就拖着他穿过送行的人群向车站走去,政委正准备出发。
从广场到车站大楼要爬一个很高的石头台阶。台阶从上到下挤得水泄不通。女儿拉着他从热汗淋淋的人们中间往上挤,两边是几百双饱含着战争苦难的眼睛。挂着依依惜别的人们腮上的泪痕、豪情、绝望,和交织在一起的震耳欲聋的军鼓军乐的轰鸣,广场上士兵与亲人们告别的喊叫,还有每个人内心的隐痛和心灵深处无声的呼喊。
尽管乔尔东很理解,姐妹俩都是为弟弟好,希望他和全家都平平安安,她们是照自己的心意爱他、保护他;但让他背着儿子,去随意摆布他的意志和独立自主的权利,伤害他做人的尊严,这在他心里却激起了一种对她们难言的气愤。可是她们还一直拖着他,在挤满了沸腾人群的台阶上一个劲儿地往上爬。爬到石阶顶上,乔尔东终于看到儿子随着他的队伍齐步走了过来。他们是正在上车的整个队伍的殿后,再后边就是军乐队了。苏尔坦走在队伍的最边上一排。他正在东张西望。乔尔东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也正在人群中寻找父亲和姐姐。他哪里知道她们俩正强拖着父亲去找政委,央求把他放掉,要他当众丢脸,要损害他做人的尊严呢!
后来乔尔东看到从人群中跑出一个戴红头巾的姑娘。她挤到苏尔坦跟前,刚来得及和他握了握手就又被人群挤开了。
他们来到政委所在的站长办公室门前,两个女儿把他推到门口说:
“去,快点儿去,就说你是他父亲,跟他们说说母亲的事。说他还是个孩子,考虑不周。请求他们放他下车。把情况原原本本讲一讲。”
“快去吧!爸爸,还愣着干什么?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乔尔东在人前感到无地自容,虽然谁也没有注意他。军人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有着各自操心的事。
“这种事我干不来,我不去,”乔尔东断然拒绝。
“不行,你得去!”
“你不去,我们自己去!我们自己也办得到,”姐妹俩急不可耐,转身就向政委的房门冲去。
“你们敢,不能去!”乔尔东抓住她们的手,拖着向人群走去。
他拼命拖着她们重新挤过人群,沿石阶下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句很少从子女口里说出的话:
“你这是赶着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你真可恶,你哪一点象我们的父亲!”
“对,你不是我们的父亲!”另一个也这样附和着。
乔尔东脸色苍白,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指,放开她们的两手,一声不响地转身推开人群向广场走去。他急着去和儿子告别,推推搡搡的从广场上稠密的人丛中挤过来,穿过一片吵嚷和喧嚣,向停车的站台跑去。但那里已经禁止通行了。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军乐震天动地,那里几乎没有插足之地了。
乔尔东紧贴着站台的栅栏,越过一片万头攒动的人海,向一列看不到尽头的红色列车望去。
“苏尔坦,苏尔坦,我的儿子,我在这里!你听到我在喊你吗?!”他从栅栏里伸出两手,放声喊道。但谁能听得见呢!站在栅栏旁边的一位铁路工人问他:
“你有马吗?”
“有,”乔尔东答道。
“你知道编组站在哪里吗?”
“知道,在那边。”
“那好,老大爷,你快骑马赶到那里去。你还来得及,大概有五公里,不会更多。列车到那里还要停几分钟,你可以跟儿子告别一下,不过要快,别再愣着了!”
乔尔东在广场上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马,他只记得顺手一拉把拴在马车上的缰绳解开,脚往马镫里一蹬,朝马肋上抽了两鞭,身子向前一俯,就沿着大街顺铁路方向飞驰而去。他在僻静的、马蹄声显得分外清脆的街道上象个凶悍的牧人纵情驰骋,惊吓着偶尔遇上的步行或骑乘的来往行人。“但愿能赶得上,但愿能赶得上,有多少话要跟儿子说啊!”他一边想着,一边紧咬着牙念叨着一个奔驰的骑手的心愿和祈求:“祖先在天之灵,帮帮我的忙吧!护马神卡姆巴尔-阿塔,帮帮我的忙,可别让我的马失蹄,求你赐它一双鹰的翅膀,赐它一个钢铁心脏,再赐它一副飞鹿的腿脚!”
乔尔东一出了街道,继续快马加鞭,驰上铁路路基下边的小路。离编组站已经不远了,他背后突然传来隆隆的火车声。两列编成一组的军列发出的沉重的、震耳欲聋的轰鸣,象山崩似地向他那宽宽的微微前俯的肩背扑来。
军列赶过了奔驰的乔尔东。马已经精疲力尽了。但他估计,只要火车能停,他还是赶得上的,到编组站已经不太远了。最可怕,最使人担心的是火车可能突然不停了,这样他就只能乞灵于真主了:“万能的真主,如果你存在于人世间,就求你让列车停下!求你让列车停下,让列车停下!”
当乔尔东赶上最后几节车厢时,军列已经在编组站停下了。儿子正顺着列车朝父亲跑来。乔尔东一见他,立刻翻身下马。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扑向前,互相拥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爸爸,请原谅我吧!我自愿参军了,”苏尔坦说。
“我知道,孩子。”
“爸爸,我惹姐姐生气了。如果可能,就让她们忘掉吧!别再生我的气了!”
“她们已经不怪你了。你也别再生她们的气,别忘了她们,要给她们来信,听到了吗?也别忘了妈妈。”
“好的,爸爸。”
车站上响起了钟声,该分手了。父亲最后一次端详了下儿子的面孔,刹那间他从儿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特征,看到了自己,那是少年时代、朝霞般的青春时代的自己。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来表达出父亲对儿子的疼爱之情。他一边吻他,一边翻来复去地念叨着一句话:
“我的好儿子,你要成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成人,永远做个真正的人!”
列车开始移动了。
“乔尔东诺夫,开车了!”指挥员向他喊道。
当别人拉着苏尔坦去上车的时候,乔尔东放开手,转身伏在汗淋淋的、还散发着热气的马鬃上,号啕大哭起来。他紧紧抱着马脖子痛哭,全身剧烈地抽搐着,由于他极度悲痛,致使马都不停地倒换着前蹄。
铁路职工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在那些日子里,人们为什么这样痛哭,他们心里都清楚。连在车站上戏耍的孩子们也一下都安静下来,站在一旁,带着一种好奇的、孩子的怜悯神色,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老人这样失声痛哭。
当乔尔东走出“小山坳”,来到雪山脚下连绵起伏的河谷中的一片开阔地时,太阳从山上升起已经有两棵杨树那么高了。乔尔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的儿子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
“多少年了,至少二十年了。难道你不想我吗?”
“怎能不想呢!我一生都在思念你……”
健在的父亲乔尔东,与去世二十多年的儿子会面,场面真真切切,言语俱合情理。假若没有任何局外人的清醒理智,假若没有上下文交待,这简直是一种传说,一则神话。正因为小说中有乔尔东的老伴的正常思维可作参照,有上下文及时提醒,才知道这是乔尔东思念儿子近乎痴愚所产生的一种假想,虚拟。这也是艾特玛托夫创作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严肃现实中穿插着神话,传说,虚拟,假想。作者告诉我们,乔尔东的儿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儿子,至少父亲是这样想的。他的儿子苏尔坦小时候就“懂事”。所以他不仅象一般父母那样爱儿子,而且对儿子“怀着一种敬意”,“愿跟他平起平坐。”后来,儿子当了少先队的辅导员,他对儿子就“更是加倍尊敬”。就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正当英姿勃发,风华正茂之时,却死于德国法西斯的枪炮下,“不仅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多年来在打铁房里,这些思绪也常和铁一起在炉里被熔炼着,在铁砧上被铁锤敲打着,被浸到水里淬炼着”。因为是他,父亲乔尔东,亲自送儿子上了前线。当时两个女儿催他上前劝阻,他没有听女儿的话,而是支持儿子“做个正直的人”,投笔从戎,保家卫国。虽然现在他对此也不后悔,但毕竟儿子一去没有生还!这使他对儿子的无限思念中,又掺进了不断经受“熔炼”、“敲打”、“淬炼”的难以名状的“思绪”。儿子死后,他的思维便一直处于理智与荒诞的纠葛中。
老人清醒时,意识到已经痛失娇儿,“忧伤长年被压抑在心灵深处。”天上燕子越飞越远,黑色点点,渐失天际,别人视若平常,然而却重重触动了乔尔东的心弦,产生出久久难收的颤音:燕子虽然飞走了,但早晨还可以看到它们,“还可听到它们软语呢喃。”但他的小燕子,他的苏尔坦,二十多年了,却不曾再来飞来,永远不能再回父亲身边!老人仰望苍天,泪湿眼眶。萨帕拉雷衣帽整齐,象“上哪儿去作客”一样去看望自己的儿子,更使乔尔东触景伤情,使他久存心底的忧伤一下子失却抑制:“不,我有儿子,有,他还活着。”他的思维突然处于荒诞之中。
他要去看儿子,要去拜访儿子生前居住的地方。这不是在乔尔东的梦乡里,不是在他身染重病的不省人事中,而是“在乔尔东的意识中,儿子已经以一种非人的意志所能遏制的力量复活了。”为了去看儿子,他折腾了整整一夜,“起来了好几次”,给马准备了“上等的苜蓿”,“满满一褡子燕麦”。准备得井井有条,各样东西绰绰有余。可以看出,在老人心中,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外出。另外,路途遥远,也难使他作罢。在他的老伴看来,这不是任何一个“有健全判断能力的人应有的举动”,但次日一大早,老人还是毅然登程了。他相信“我一定会见到他的,一定会见到他的!”
我们不能不同意乔尔东的老伴的看法,他的这次出门是个“怪主意”,是“怪诞、荒唐”的举动,但同时又十分理解乔尔东的心情,这么好的儿子应该永远活在他的心中,活在读者的心中。也许越是荒诞,越显出“失子惊疯”的怀念儿子的骨肉之情,显示出怀念被法西斯夺去年轻儿子生命的所有父老们心情。目送燕子消失时不禁泪下的老人怆凄面容,为儿子死于侵略者枪弹下产生出的荒诞举动,可能比直言咒骂更能使读者痛恨希特勒发动的那场毁灭性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