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有病忘者,行则忘止, 卧则忘起。其妻患之,谓曰:“闻艾子滑稽多知, 能愈膏盲之疾。盍往师之?”其人曰:“善。”于是乘马挟弓矢而行。未一舍, 内逼,下马而便焉。矢植于土, 马系于树。便讫,左顾而睹其矢曰:“危乎?流矢奚自?几乎中予。”右顾而睹其马,喜曰:“虽受虚惊,乃得一马。”引辔将旋,忽自践其所遗粪,顿足曰:“踏却犬粪, 污吾履矣。惜哉!”鞭马反向归路而行。须臾抵家,徘徊门外, 曰:“此何人居?岂艾夫子所寓耶?”其妻适见之, 知其又忘也, 骂之。其人怅然曰:“娘子素非相识,何故出语伤人?”
——陆灼《艾子后语》
这则寓言讽刺一个患了“健忘症”的人。“健忘症”是一种神经机能障碍病症。作者巧妙地构想了病忘者出门治病而又从原路返回的故事,通过相 互连贯的一系列事件(忘所植矢、忘所系马、忘所遗粪、忘所来路、忘已之家,忘已之妻)反复夸张,以突出人物的特征。但这种对同一特征——健忘的多次表现,并不使人感到重复,反而情趣盎然,这是因为每一次表现,都有生活旋律中不同节奏的和鸣。也就是说,作者具体地写出了人物在不同事件情境中的不同心态和言行,寓普遍于特殊之中,寓同一于差异之中。
这里有对“危险”的虚惊;有对意外“收获”的欣喜与慰藉;有践粪时的自我辱骂;有自家门前的徘徊猜测;有视妻为陌生妇女时的迷惑不解。惊、喜、怒、疑、怪,从情绪的变化看,颇得张弛相间之妙,而事件的内容则因果相承,层递推进。到了连自己朝夕为伴的妻子都不认识时,对病忘者形象特征的描写可谓达到了极致。
现代心理学指出,遗忘是人脑的暂时神经联系受到抑制而不能重现和再认(或错误地重现和再认)的生理现象。病忘症者则由于神经系统记忆机制发生障碍,因而无法储存感知信息。他们总是用陌生的眼光接受原来感知信息的刺激,产生正常人在接受新刺激时的心理反应。从正常人的心理看来, 当然感到不可理解,并且觉得处处是笑话。人们以轻松的态度欣赏其可笑的言行。在笑声中,感到自身生命健康和生命机能完整的喜悦,肯定事物发展前后联系和一贯性的合理,并且意识到,否定这种联系,破坏这种一贯,就是对生命的亵渎。忘记过去,也就否定了延续过去的现在和未来。可以说,这就是《病忘》的哲理意蕴。
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病忘者当然很少。但病忘者的特征却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对自己的言行不负责任的社会政治现象。作者陆灼继承了苏轼《艾子杂说》的手法, 用笑话的形式寄寓意旨, 以达到“规切时政”的目的。这则《病忘》很可能是针对当时朝廷“朝令夕改”的政治弊病而作的。但推而广之,一个人说话办事轻率不负责,甚至忘恩负诺,翻脸无情,不也可以从病忘者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