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鼓令】 (生) 从别后到京,虑萱亲当暮景。幸喜得今朝重会,娘又缘何愁闷萦?李成舅,莫不是我家荆,看承母亲不志诚?我的娘分明说与恁儿听,你媳妇呵怎生不与共登程?
【前腔】 (老旦) 心中自三省,转教人愁闷增。你媳妇多灾多病,况亲家两鬓星,家务事要支撑。教她怎生离乡背井?为你饶州之任恐留停,儿,你岳丈先令人送我到京城。
【前腔】 (末) 当初起程时,到临期成画饼。(末背) 若说起投江一事,恐唬得恩官心战惊。(生)李成舅,说什么惊字? (末)是有个经字。途路上少曾经,当不得许多高山峻岭,餐风宿水怕劳形,因此上留住在家庭。
【前腔】 (生) 端详那李成,语言中犹未明。娘,把就儿里分明说破,免孩儿疑虑生。(老旦背生) 呀,母亲因甚的变颜情?长吁短叹珠泪零。(老旦袖出孝头髻介。生) 袖儿里脱下孝头绳,莫不是恁儿媳妇丧幽冥? …… (老旦) 将身跳入江心渡。(生) 呀!浑家为我守节而亡,兀的不是痛煞我也! (跌倒介)
【江儿水】 (老旦) 吓得我心惊怖,身战簌,虚飘飘一似风中絮。争知你先赴黄泉路,我孤身流落知何处?不念我年华衰暮,风烛不定,死也不着一所坟墓。
【前腔】 (生)一纸书亲附,我那妻,指望同临任所。是何人写套书中句?改调潮阳应知去,迎头先做河伯妇。指望百年完聚,半载夫妻,也算做春风一度。
【前腔】(末)状元休忧虑,且把情怀暂舒。夫妻聚散前生注,这离别只说离别苦,想姻缘不入姻缘簿。听取一言伸覆,须信人生万事莫逃天数。
《见母》 是 《荆钗记》 中重要的一出戏。至今舞台上还常常演出。因为在这出戏中,表现了喜悦、疑惧、震惊、极度悲伤等人类感情最震撼的部分,还表现了人物间感情的交流、躲闪和碰撞。
这出戏中,感情漩涡的中心是王十朋,因为他与母亲、李成三人,构成知情与不知情两个方面,他正是个不知情者。整出戏就是演他从不知情到知情的过程,以及在这过程中三个人物的感情波澜。玉莲投江后,她的继母不能容王母,再说王十朋是否入赘相府,还不清楚,钱流行只能派遣仆人李成送王母进京。王母与儿媳感情深重,临行时去江边祭祀玉莲,不胜悲痛。死者已矣,只徒然伤悲而已,如何面对儿子,却是个费思量的事。虽然她不相信儿子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但是,是否真的在万般无奈下入赘相府,却也不能肯定; 如果消息是讹传,那么,告诉儿子实情,对儿子的打击可是太大了。所以见面之初,她不肯将玉莲守节殉情的事告诉儿子。虽然如此,却又无法掩盖自己的愁闷,这使十朋一开始就心存疑问。当儿子不见妻子问她时,她 “心中自三省,转教人愁闷增”,三省之后,还是不忍将真情吐露,只说儿媳妇 “多灾多病”,又有 “家务事要支撑”。在儿子一再追问下,她慌了,一不小心,将藏在袖笼里的白头绳掉了出来,这才不得不将真情说出来。她是个正直善良的老人,所以首先责怪儿子: “千不是,万不是,都是你不是”,不该写那句 “休妻再赘万俟府”。等到十朋闻讯惊怖晕倒,她吓得 “心惊怖,身战簌,虚飘飘一似风中絮”,还以为儿子赴黄泉,一曲 【江儿水】,将她的悲痛倾泻而出,将她对儿子、儿媳的爱惜,对自己下半辈子命运的担忧,全盘托出。如果联系她青年守寡,艰难育子的身世,谁能不一掬同情之泪呢?
王十朋因为拒婚得罪权相,丢了好差使,只好到蛮荒之地去上任。虽然心中不快,甚至产生厌倦功名利禄的思想,幸喜能与母亲、妻子一起去上任,互相扶持,仍是乐事。他“一封鸾笺飞报喜”,正焦急地等待亲人到来,那里知道中途被人套书改词,酿成大祸。母亲来到,不见妻子,又见母亲 “愁闷萦”,第一个反映是怕婆媳不和,就说“莫不是我家荆,看承母亲不志诚”。这是很正常的反映,因为婆媳不和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他那里想到自己的书信会被篡改。母亲说什么 “多灾多病”、“支撑家务” 等理由,显然很勉强,不能说服他,于是转而问李成,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李成想到: “若说起投江一事,恐唬得恩官心战惊”,不敢直说。他在悄悄自言自语时,已被十朋听得一字半语,问他 “说什么惊字?” 李成为掩饰,把 “惊” 字硬说成 “经” 字,牵强地说 “途路上少曾经”。这就更添十朋的疑惑:“端详那李成,语言中犹未明”,其实,他心中已有不祥之兆。在他再三追问下,王母手足无措,一不经心,“袖儿里脱下孝头绳”,这对十朋来说,是个晴天霹雳:“莫不是恁儿媳丧幽冥?” 他已经猜到了。以下是一大段对白,王母将事情经过告诉十朋。听到玉莲为自己守节而亡,他悲痛得一口气上不来,昏晕倒下。“一纸书亲附”一曲,是十朋哭玉莲的唱词,语虽简约,但表达了对玉莲的思念、企望、悲悼。玉莲对他的深情,他十分感动,不肯忘义再娶,甚至不怕绝嗣,只打算螟蛉一子(见四十三出执柯)。
李成在这出戏中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在母子见面时,他起着调节、周旋作用。十朋怀疑婆媳不合时,他为小姐辩护; 当十朋向母亲问妻子下落,王母用语言搪塞时,做儿子的当然不便逼问,他就可以转而问李成; 李成言语支吾,十朋再转问母亲,才不显得唐突。这就是李成的作用。而从戏剧冲突的组织来说,因为有了李成这一人物,才使得矛盾冲突一波三折,有悬念而不突兀。最后,在王母悲不自胜,十朋心痛得晕倒的时候,作为非当事人的李成给予安慰、劝解,也是十分必要的,这出戏就在他的劝解中结束。
这出戏的戏剧矛盾的组织很恰当,王十朋从不知情到知情,王母从隐瞒到吐露真情,李成从言语支吾的掩饰到诚恳地劝解、安慰,三个人物的语言和行为互相穿插,使这出戏波澜叠起,丝丝入扣,动人心腑。这出戏的高潮在王母吐露真情,十朋听后跌倒上,而这高潮的到来,正是在三个人物的情感交流中,渐渐推进而达到的。如今我们看到的是文学剧本,在舞台上,通过演员的表演,必然是声泪俱下,更为感人。从戏曲语言来看,本色朴素,而且很简练,没有过多的铺叙抒发。作者并不是没有才情,只是根据剧情需要,这出戏的节奏紧凑,情感变换迅速,不宜过多抒情而已。如果与第二十七出忆母比较,其语言风格就不相同了,语言应该服从剧情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