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一枝花】俺娘眼上带一对乖,心内隐着十分狠。脸上生那歹斗毛,手内有那握刀纹。狠的来世上绝伦,下死手,无分寸。眼又尖,手又紧。他拳起处又早着昏,那郎君呵不带伤必然内损。
【梁州第七】 俺娘呵,则是个吃人脑的风流太岁,剥人皮的娘子丧门,油头粉面敲人棍。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娘使尽虚心冷气,女着些带耍连真,总饶你便通天彻地的郎君,也不够三朝五日遭瘟。则俺那爱钱娘扮出个凶神,卖笑女伴了些死人,有情郎便是那冤魂。俺娘钱亲钞紧,女心里憎恶娘亲近,娘爱的女不顺。娘爱的郎君个个村,女爱的却无银。
此剧见存于 《古杂剧》、《元曲选》 中。在这两种版本中,《元曲选》比 《古杂剧》 多八曲,有些曲文也有异处。估计是臧晋叔所增改。由于此剧中有两曲搬用了明人作品中的曲文,有人以为不是石作。但一般以为这是《元曲选》 编者臧晋叔对石剧作了修改之故。其故事源于唐代白行简传奇《李娃传》,是说洛阳府尹之子郑元和,奉父命进京赴考。到长安后,遇名妓李亚仙,郑为之倾倒。亚仙也颇眷顾元和,二人真心相爱。元和金钱使尽,被鸨母赶出,靠为人唱挽歌为生。郑父知儿子无行,赶到长安,将元和痛打至死。亚仙闻讯寻到元和,所幸元和并未真死。亚仙知鸨母不肯收留元和,算出二十年衣食之费,自赎自身,然后另寻房舍,与元和共住。在亚仙的照顾和鼓励下,元和苦读,取得功名,任洛阳县令。郑父来认亲,亚仙劝说父子和好,一家团圆。杂剧对唐传奇作了改动,删去亚仙与鸨母共同设计的 “倒宅计”,增加了她对元和的深情描写,使亚仙的形象更专情,更为完美。此选第二折中两曲,是在鸨母赶走元和后,亚仙痛恨鸨母的唱词。
元杂剧中有不少描写妓女与士子恋爱的作品,这类作品中,士人有才而贫,处于尚未发迹的情况,或者像这个剧本那样,已把金钱消耗殆尽。于是,爱钞的鸨母就会使尽心计,赶走士子,拆散鸳鸯,另寻新客,这就与女儿形成尖锐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妓女骂 “娘” 的言辞尖刻而痛快淋漓。因为她是 “个中人”,深知其中门道,自然切中要害; 也因为作家在写这类曲文时,往往更多地注入劝诫的意图,所以常揭露其骗人的伎俩。这类唱词中,像关汉卿 《杜蕊娘智赏金线池》 第一折,杜蕊娘说妓院这行全凭 “恶、劣、乖、毒、狠” 五个字; 而她娘 “拿着一串数珠是吓子弟降魔印,轮着一条拄杖是打鸂鶒无情棍” (鸂鶒,即鸳鸯)。又如马致远 《江州司马青衫泪》 第一折裴兴奴说她娘 “更怎当他银堆里舍命,钱眼里安身,挂席般出落着孩儿卖”。石君宝另一杂剧 《诸宫调风月紫云亭》 中对鸨母也有很深刻的揭露。这些都是有名的唱段,当然,类似的例子还很多,不必一一列举了。
【一枝花】、【梁州第七】 两曲,对鸨母的本性作了深刻的揭露。首先从鸨母的形体着手,写她的恶。眼睛和眼神是最能反映出人的心灵的,所以先从眼睛写起。“乖”,解释很多,可作机灵、背离、分离、乖张等意义,而在此作邪恶之意。亚仙说 “娘” “眼上带一对乖”,意为眼露邪光,这应是当时生动的口语。口语有时比书面语生动,因为它可以意会,可作多方面的想象,当然,这常会是些模糊的感性体会。“乖” 本身多歧义,给人的启示也是多样的。“娘” 的眼光是邪恶的,但这种眼光还会在邪中透出伶俐、机灵,否则怎么会迷惑人呢? 因此用 “乖” 字比用 “邪恶” 要好,在文学作品中,模糊有时比明晰更耐琢磨。有这种眼光的人,内心必狠。“隐” 字用得好,说明她的内心难猜透。“脸上”、“手内” 两句也是从长相上描写 “娘” 的心狠手辣。“歹斗”,恶毒的意思,元剧中用生出 “歹斗毛”,形容人的凶相,如杂剧 《玉壶春》 第三折: “歹斗毛齐眼睛往下排” 便是。这也应是当时老百姓形容恶相的语言。“握刀纹”,相法以为手有握刀纹的人凶残。“下死手” 以下几句写 “娘” 办事的风格,她若一下手,必定让 “郎君 (指嫖客)” 不带外伤也会带内伤。
【梁州第七】 前三句对“娘” 的形象作总体评价: 风流太岁、娘子丧门、油头粉面敲人棍。“太岁” 是古代天文学家说的一种星宿,也称太阴星,而太岁神则是一位凶神,“风流” 是指她的职业特性。“丧门” 即丧门神,也是个凶神,“娘子”指其性别而言。“油头粉面” 既喻示其职业特点,又形容其油滑的性格。这三句写出 “娘” 的凶狠,同时,“风流”、“娘子”、“油头粉面” 等形容词语,又指示出她的伪装不易辨认。“笑里刀”、“绵里针” 两句更揭露她行事表里两套,计谋毒辣。“娘使尽” 至 “有情郎” 几句是说娘女两个互相配合,哄骗 “郎君”,即使再精明的人,也会上圈套 “三朝五日遭瘟”,直至变成 “冤魂”。这本是妓院中行事的套数,当然各有巧妙不同,只可惜 “郎君” 们仍然心甘情愿地去上这锦套头,尤其像郑元和这种初出家门,毫无社会经验的年青人,更易上当。虽说娘女们配合赚钱,但她们之间是有矛盾的,引发矛盾的是一个 “情” 字。娘爱钱,而女难免会生情,就造成“娘爱的郎君个个村,女爱的却无银” 的结果。这个矛盾常常是这类戏中戏剧冲突的中心。这两曲中表达了亚仙对她娘的憎恶,原因是娘把使尽金钱的元和赶了出去。无可否认,亚仙是出自对元和的深情厚谊,恨娘不义,但也可看到,亚仙对娘的狠毒做法有深深的不满,从这一点来说,亚仙是有正义感的,不仅是出自私情。正因为如此,才使她对“娘”的狠毒心肠,和妓院的骗人伎俩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和揭露。这两曲语言本色剖析精深,节奏流畅,很有感染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