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固然是一个中心人物,但这部书的名字就是三个女性名字的组合: “金、瓶,梅”。它实在也可称为一部“淫妇”列传。在诸“淫妇”中,要数潘金莲最“淫”,故事也最多。小说开头就说: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显然,这个好色丧身的妇女就是潘金莲。潘金莲乃是《金瓶梅》的第一女主人公。
潘金莲长得美貌风流,不要说西门庆见了失魂落魄,就是女性见了也赞叹不已。第九回写吴月娘仔细定睛观看时道: “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而更突出的,她机变伶俐,能说会道,多才多艺。论才干,可谓《金瓶梅》世界中的第一人。但是,她不幸而长在那个罪恶的社会里,又不幸而生在一个穷裁缝的家庭中。父亲一死,年仅九岁的她,就被卖到了骄奢淫逸的王招宣府家“学习弹唱”,学习“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学习“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埋下了一颗贪淫的种子。王招宣死后,又转卖给“有万贯家财”的张大户。年方十八,就被这六旬之上的主人收用,以致这个“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的,甚么事儿不久惯”?以后虽然在名义上嫁给了武大,张大户却继续与她朝来暮往,公开厮会,那颗淫欲的种子,逐渐在她心灵深处膨胀。于是,她憎嫌丈夫“人物猥”,日日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眉目嘲人,双睛传意,致力于勾引风流子弟,以“好偷汉子”出了名。后来,她与淫棍西门庆一拍即合,就完全是肉欲的勾搭。一个贪她的“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一个也爱他“风风流流”, “十分博浪”。他们之间没有如吴月娘那样有正统礼法来维系,也没有如李瓶儿那样有一缕情丝相牵连,而完全靠赤裸裸的肉欲建立起一种不同寻常的你贪我爱。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可以把所有女人都当作他泄欲的工具和性虐的对象,而惟独潘金莲,同样也把西门庆当作自己的猎物,掌中的玩具。她为了自己的满足,常常千方百计地诱逼疲惫不堪的西门庆来填补她无底的欲海。最后,西门庆也就此被她逼得乱饮淫药,送至黄泉。而在西门庆将死之时,她一方面将责任赖得精光,对他毫不关心,甚至连“对天发愿”也唯独她与娇儿不肯做,显得一无情义,而另一方面,到了晚上,还不顾死活地“骑在他上面”,弄得西门庆“死而复苏者数次”,十足暴露了这个性虐狂的嘴脸。这个淫妇,平时也不得安闲,常常“欲火难禁一丈高”, “管甚丈夫利害”,玩小童,偷女婿,乃至最后被逐出西门家待卖时,还将王婆的儿子来解渴。她的欲火的炽烈程度,就正如孙雪娥在第十一回中说的: “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的老婆(娼妓)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罪恶的社会终于将她孕育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肉欲狂。追求肉欲就成了她的一切,而疯狂的肉欲也毁灭了她的一切。她的所有的聪明才智都被肉欲转化成争宠、妒忌、阴险、狠毒和无耻之极!
争宠是从嫁到西门庆家开始的。她一到西门家,最大的目标就是“霸栏汉子”。她凭着自己的风骚,又施展了贿赂小厮、写曲道情、送物致意等种种伎俩,很快地扫清了争宠道路上的一些障碍,李娇儿、孙雪娥、孟玉楼,乃至吴月娘都不是她情场上的对手。她的妒忌心理,甚至容不得丈夫与娼妓胡混,与仆妇偷情。她几乎驾驭住了那个不老实的男人, “宠爱愈深”。然而,正当她春风得意之时,在西门庆的妻妾队伍中突然又冒出了一个有财有色的六娘李瓶儿,竟一下子使她在各方面处于下风。特别是当第二十七回“私语翡翠轩”时,亲耳偷听到西门庆“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和李瓶儿说自己怀有身孕时,她似乎感到要全军覆没了。但是,有勇有谋、敢作敢为的潘金莲决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她立即发起了反击。
她先加紧美化自己,增强诱惑力。于是,常常暗暗将茉莉儿蕊儿,搅酥油淀粉,把浑身上下都搽遍了,搽得白腻光滑,异香可掬,引诱西门庆见了爱她,夺走李瓶儿的宠爱。
她开始对瓶儿冷嘲热讽,在精神上折磨她。刚听罢他们私语后,大家凑在一起坐下来, “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 ‘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只怕冷。’金莲道: ‘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那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 ‘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红一块白一块。”
她又在汉子和主妇面前挑唆,时时恶言中伤李瓶儿。西门庆要洗脸,她就说: “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因为西门庆特别欣赏瓶儿的白屁股儿。西门庆要同她胡搞,她就冲着说: “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来缠我怎的?”甚至干脆说: “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每是拾儿,由着这等掇弄!”她甚至编造谎言对月娘说: “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作衙!”平地挑起了吴月娘对瓶儿的恼怒。
她还到处骂街,发泄私忿,造成声势。特别是瓶儿临产之际,可以说是骂不绝口: “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坐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当小玉抱着吴月娘准备的草纸等临月用的物件走来时,她又骂道: “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
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当孙雪娥慌慌张张来险些绊一跤时,她又挖苦道: “献勤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但是,不管她怎么利嘴巧舌,呼风唤雨,对她说来最致命的一刻还是来到了: “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生下的就是西门庆的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在那样一个社会里, “母以子贵”,李瓶儿的地位从此就更加无法动摇。故潘金莲听得“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她愤怒,她伤心,她觉得自己惨败,简直走到了尽头,但这位好强逞能的“女中豪杰”的性格里决没有气馁的成分。她在痛苦中很快地复苏过来。从此,她眼看着“西门庆常在她(瓶儿)房宿歇”,就以更疯狂的忌恨和尖锐的言词去刺伤瓶儿,去挑拨西门庆与她的关系,而更险恶、毒辣的一招是抓住了攻击的关键目标——新生的孩子官哥。因为在她看来,瓶儿“生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因此只有从根本上扼杀这一无辜的生命,才能达到剪除瓶儿的目的。
这样,她就趁瓶儿疏忽之时,故意把胆小的孩子“举得高高的”,吓得他受了惊, “发寒潮热起来”, “奶也不吃,只是哭”。以后又三番两次地借故打狗,打丫环, “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丫环也被打得“杀猪也似叫”,惊闹吓得病孩不得安宁。最后,她训练了一只名叫“雪狮子”的猫,平时“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一天,这雪狮子正“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官哥当场被吓得“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不久就一命呜呼。这对潘金莲说来是一场关键性的胜利。她高兴极了。于是抖擞精神,乘胜追击,指桑骂槐道: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气得李瓶儿病上加病,紧接着也离开了人世。
潘金莲这个肉欲狂,她无意敛财,在西门家混了那么久,最后还是个穷光蛋;她心无情爱,对临死前的西门庆也是那么冷淡,对老娘更是随意训骂,甚至将私生子丢进茅厕也毫不手软。她心目中,就是“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由此,她就特别能妒忌, “单管咬群儿”。李瓶儿是被她咬得最惨的一个。第二个就是仆妇宋惠莲。宋惠莲曾经一时稍稍得宠于西门庆,她就醋劲大发说: “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这个宋惠莲夫妇终于被她逼得“男的入官,女的上吊”。还有孙雪娥、李娇儿、如意儿,乃至吴月娘都程度不同地吃过她的苦头。更不要说她房里的丫头秋菊常常被她毒打、罚跪、指甲掐脸等,当作出气筒了。潘金莲的所作所为充分暴露了这个由淫而妒,由妒而卑鄙无耻、阴险毒辣什么人间罪恶都能干得出来的荡妇的真面目。贪欲者如西门庆、陈经济等不可缺少她,但更多的人是害怕她、痛恨她。李瓶儿临终前关照怀孕的吴月娘说:“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月娘的心。后来潘金莲终于被受尽了折磨的秋菊揭发了奸情,立即被月娘斥卖了出去,让武松顺利地结果了生命,得到了割胸剜心的最惨的下场。
潘金莲本是个有才有貌的“女强人”,罪恶的社会却将她培育成一个肉欲狂。这个肉欲狂反过来又为社会增罪添恶。她不可避免地去毁灭别人,也不可抗拒地毁灭了自己。她的一生不能不使人感到:人间的罪恶,首先是“淫”,就这样吞噬着人类美好的一切,甚至毁灭着人类本身。这,或许就是笑笑生们的一种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