芴漠无形①,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②。神明往与③!芒乎何之④,忽乎何适⑤,万物毕罗⑥,莫足以归⑦。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⑧,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姿纵而不傥⑨,不以觭见之也⑩。以天下为沈浊(11),不可与庄语(12)。以卮言为曼衍(13),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14)。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15),不谴是非(16),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17);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18)。彼其充实不可以已(19),上与造物者游(20),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21)。其于本也(22),弘大而辟(23),深闳而肆(24);其于宗也(25),可谓稠适而上遂矣(26)。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27),其理不竭,其来不蜕(28),芒乎昧乎(29),未之尽者。
【注释】 ①芴漠:寂寞,静;芴,一作寂。 ②并:并存。 ③神明:指天地精神。 ④芒:通茫;之,往。 ⑤忽:很快的样子,这里指变化很快;适,往。 ⑥毕:皆,全;罗,包罗。 ⑦归:归宿。 ⑧谬:虚;悠,远。 ⑨恣纵:放任,无拘无束的样子;傥,无意的样子。 ⑩觭 (ji音机):牛角一低一昂的样子,引申为偏向一端。(11)沈:同沉,水中的污泥。 (12)庄语:庄重之语,严正之语。 (13)曼衍:犹穿插。 (14)广:推广,阐发。 (15)敖倪:轻视;敖,通傲。(16)谴:责问。 (17)瑰玮:奇伟;连犿(fan音翻):随和的样子;无伤,没有伤害。 (18)諔诡:奇异。 (19)已:止。 (20)造物者:指道。 (21)外死生:超脱于死生之外;无终始,没有开始与结束。 (22)其:指庄子的理论;本:根本。 (23)弘大:博大;辟:透彻。 (24)深闳:深广;肆,纵放,畅达。 (25)宗:宗旨。 (26)稠(tiao音调)适:调顺通适,指调和万物;稠:同调;上遂,指上大于道;遂:达。 (27)应:顺应;解,解脱,指不受束缚。 (28)蜕:通脱,脱离。 (29)芒:通茫,模糊不清;昧,昏暗。
【今译】 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无论是死还是生(都是道的体现),道与天地并存,与天地精神相互交往!恍恍忽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变化迅疾,也不知往何处去,包罗万物,却没有作为归宿的地方。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一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风尚就喜欢它。他用虚幻悠远的言论,广大而没有边际的言辞,无拘无束、汪洋恣肆的语言,虽然时常放任不拘,却是有心为之的,并不偏执于一端。他认为天下污浊黑暗,因而不能讲庄重的话。所以用议论性的文辞来穿插,微引古人或时贤的话进行论说,用寓言来进行阐发。他独与大道来往而不轻视万物,不去责问谁是谁非,以与世俗相处。庄子的书虽然写得奇伟,却宛转和顺,对谁也无所伤害;言辞虽然错落变化,却奇异可观。他内心十分充实,所以表述时不可遏止,向上与道相互交往,向下则与超脱生死、把一切看作无始无终的人做朋友。庄子的理论从其根本上说,是博大精辟,深远畅达的;从其宗旨上说,是调和万物,上达于道的。虽然如此,其理论顺应自然的变化而不受万物的束缚,那道理无穷无尽,来源不离于道,寂寞无形,窈冥恍惚,没有尽头。
【集评】 明·孙矿《南华真经》:“(起首五句)尤奇伟不伦,四‘与’字,煞是豪肆。”
清·林云铭《庄子因》:“是一部著书本领,非若急于自见,搜索枯肠也。”
清·宣颖《南华经解》:“庄子著作,岂特掉弄笔端,为笺笺娱世之辞已哉。看他详述自家措笔之故,便明教人以读之之法矣。”
【总案】 本节是对庄子学说和庄子创作最早、最精辟的论述。首先,作者介绍了道的特征,指出道是无形无迹、无始无终、变化无常而又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无论是人的生死,还是天地万物,都是道的具体体现,并指出庄子关于“道”的学说来源在于承继古代的“道术”思想。其次,说明庄子理论的特点是“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因而在创作上,就呈现出汪洋恣肆、博大精深、无拘无束的面貌,这种面貌与“道”是一致的。第三,表明庄子精神的具体体现,就在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是极其超脱、极其自由的。第四,指出《庄子》一书所运用的方式是卮言,重言、寓言,并进一步说明庄子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的原因,是由于“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这说明庄子是自觉以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进行创作的。第五,论述了《庄子》一书的语言特色、风格面貌,即“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以上都是《天下篇》作者对庄子思想、庄子精神、庄子散文艺术特征的精彩论述与概括,也是研究庄子散文艺术的重要资料及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