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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如衣 ——乔 叶

我一向很少看琼瑶的小说。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小说里的故事遥远得简直没有什么相干。若说有关系,也只是一些与现实相反的感觉。比如在读过《我是一片云》后,记得里面有一段对话,是孟樵对已为人妇的宛露说的:

“宛露,你快乐吗?你幸福吗?”

“”

……

“宛露,告诉我,你快乐吗?你幸福吗?”

“我应该很快乐,也应该很幸福。”

“我现在不是问你应该,我是问你到底快乐不快乐,幸福幸福!”

“我的快乐和幸福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至此,我忍不住笑了。宛露说得挺好,她的快乐和幸福同她的痛苦和悲伤一样,其实不关别人的事。甚至每个人的每一缕心情都不关别人的事———哪怕是自己最亲爱的人,毕竟也是两个人。两个人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心性不同,快乐幸福的感觉也就很难相通。彼此之间也许会或疏或密或短暂或长久地关联,但绝不会产生永远的本质的相依。孟樵所言的“有关系”,其实不过是说宛露与他的幸福有关系———也只是短暂的困果关系而已,等到宛露精神失常之后,他的幸福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由此我想,人们所谓的两人融为一体的说法,也不过是一种渴望和理想罢了。一个人的幸福和快乐,只能源于自己的感觉,也只能归宿于自己的内心。

我有一位出身很苦的远房表姐,她8岁时母亲就去世了。14岁那年她开始给建筑队打短工,17岁到县城给一家建筑公司做零活,19岁那年转为正式工人———这种对于一位城市姑娘来说也许有些羞耻下贱的工作,对她来说却是一只光荣的饭碗。

这11年里,她的后母没给她做过一床新被褥,也没让她穿过一件棉袄,然而她转正的这一天,却给她送来了一件崭新的毛衣,她把毛衣送给妹妹,趴到床上哭了。

后来她恋爱,结婚。丈夫很有出息,从一家厂办的职员做起,后来成了一个重要机关的领导。他开始和别的女人鬼混。表姐忍无可忍,提出离婚,他又不肯。当他肯的时候他又因经济问题进了监狱。和所有贤淑善良的中国妇女一样,表姐无法再开口。

她卖了许多东西还债,本本分分地上班,尽心尽责地管教孩子,定期去监狱里探监。那天晚上,我去她家时,她正坐在木椅上织毛衣,她的手很巧,能织出各种各样款式新颖的毛衣。现在,她常常接些织毛衣的活挣点手工费来贴补家用。

“姐,你苦吗?”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我问。我忽然很想知道她此刻的心境,问过之后又有些后悔:怕她流泪。

“不苦。”她平静地看着我平静地说。手里熟练地编织着。

她平静的神态让我感动。

“许多人都以为你现在的日子挺难熬的。”

“我挺好。”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难熬,不过是和孩子他爸得势时相比来说的。其实他得势时我的日子最难熬,只不过别人不知道罢了。那时,我们天天背着是冤家对头,见了人做恩爱夫妻。连孩子都说:你们干嘛不离婚啊,你们离了我的日子也好过些。他犯了事后,我的心像那年转正时一样,忽然踏实下来了。这日子真畅快真安稳哪。还债我也高兴!人不怕日子苦,就怕心里苦。日子苦人都看得见,心里苦却只有自己知道。”

“有时我想,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让我织上一辈子毛衣,也是我的福气了。”

我们对坐无言,毛衣针无声地在她手上舞蹈着。我觉得她的心境真开朗,真健康,真幸福———她的幸福与不幸福,用世俗的标尺怎么能衡量出来呢?

有一位好朋友也曾问我:你幸福吗?

我反问她:你看呢?

她笑道:“你幸福,因为你工作安定经济宽裕事业有成家庭和美。你不幸福,因为你的父母双亡敏感多忧心事太重活得很累。”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谁说工作安定经济宽裕事业有成家庭和美的人就一定幸福?谁说你父母双亡敏感多忧心事太重活得很累的人就一定不幸福幸福是用这些硬性指标来确定的吗?人们已经习惯用权势、地位、财产、名誉甚至妻子的漂亮与否和孩子的聪明程度来判断一个人是否幸福,其实是一种可笑的逻辑。一个将这些东西全部拥有的人不见得就幸福,一个不具备一项这些指标的人也不见得不幸福。说到底,幸福是一种很虚幻也很实在的感觉,虚虚实实,全在于一颗心而已。

幸福吗?当你用那些“幸福原则”来针对自己时,你或许会明白一二分个中的滋味。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幸福是表姐手中正在编织的毛衣:都是用毛线结成的,针法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却可以织出各种各样的花色和款式。

幸福不是一个幌子,不是一个装饰品,更不是一件毛衣

真正的幸福只是一种感觉。像你的皮肤一样裹在一层层的衣衫下,像你的血管一样隐藏在一层层的皮层下,像你的心一样跳动在一根根的血管下。

幸福如衣,是心灵之衣。

幸福吗?有人这样问你的时候,你不要回答。不要让幸福变成一件单薄的衣服,悬挂在别人的眼睛里。要知道,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理解你和懂得你。你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真正地理解别人和懂得别人。

幸福吗?你悄悄地问自己。然后把答案悄悄地藏起,再悄悄地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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