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车云侠
那一年,家家户户都缺粮少吃,人们只希望能有口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但即使这样低得可怜的要求也满足不了。
我们村子的西头,就在我爷爷家的街对面,有一个粮仓,是由三间正屋、两厢四房组成的院落,据说是旧社会一个大地主的宅院,后来就成了军队的一个粮库。由于整年紧锁大门,很少有人进去,谁也不知道里面存了多少粮食。
有一天,村里开来了两辆大卡车,车上载满了用麻袋装的苞米、高粱米,生地瓜干等粮食。因为刚下过雨,还不能下地,窝在家里的大人和孩子们都蜂拥到街上看光景,我也背着爷爷奶奶溜了出来,混在人堆里看热闹。
一群穿着灰色军装的解放军叔叔,正在从车上往下卸粮,由于地下泥泞,他们都发到肩上直接扛到粮仓里了。听大人们说以前麻袋包都卸到地下,卡车先开走,干活的人再从地下往仓库里扛,这样乡亲们可以拾到地下遗漏的粮食。“唉!这回什么也拾不着了”,看光景的人群里一个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大人们都渐渐散去了,只剩下了一群半大孩子,他们不时发出一阵阵怪叫,吆喝着“麻袋破了,苞米撒了”,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厉声地向他们喊着“都走吧!都走吧!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们依然不舍地站在那里。
一辆车卸完了,另一辆车又开了过来。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开到村西街口的那辆空车上没人,人们就呼啦一下子涌了过去,有几个胆大的半大小子爬上了车厢,他们在车厢的角落里拾着从麻袋里撒漏出来的苞米、高粱米和地瓜干,我干着急也上不去,急得要哭了,一个平时和我要好的大孩子把我抱起来擎上了车,“哇!这么多好吃的啊”,我也学着大孩子们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往衣袋里装,可是我的上衣只有一个口袋能装东西,两个裤兜全破了,没办法我只能使劲地吃,帮我上车的那个大孩子把自己的小褂丢上车来,“快用褂子包一些”,我给他抱了一些,丢给了他,自己也把小褂子脱了下来铺在车厢里,正往褂子里捧粮食,就听有人喊了一声“来人了,快跑”,车上的几个大孩子都纷纷跳下车和车下的人一起跑了,一眨眼车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当时只有五、六岁,长的又瘦又小,根本就下不去,连急带吓,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还是那个当官的解放军叔叔把我抱下车的,他把小褂里的粮食撒回车箱里,只给了我一捧生地瓜干,我用小褂前襟兜着,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跑回了家。
此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因为在外面玩耍忘了时间,回家晚了,不敢进天井,就在门楼(院子的大门)跟前打溜溜,一个叫东吉的大哥哥从胡同里出来,见到我问了一句“吃饭了吗?”,“还没吃。我回来晚了,不敢进家”,我带着哭腔说,有求他送我回家的意思。“走,我领你找吃的去”,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我的手向村外走去。
出了村子西口,经过西河的石桥,又沿着西河河道向北黑灯瞎火地走了老长时间,在一片洋柿子(就是西红柿)地边停住了,瞅了瞅四下没人,东吉哥又把我领到河沿边上,小声吩咐我“你就在这里趴着,等着我,别吱声”,“你几时回来?”我不安的问,“就一会”,他回了我一句就猫着腰钻进黑漆漆的洋柿子地里了。就剩我一个人趴在湿漉漉的河沿下,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隐约能听到远处村子里传来的狗吠声,连饿带怕,禁不住浑身直打哆嗦,牙帮子直打架,心里害怕极了,直想哭。就在我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只黑影从柿子地里爬了出来,快到我跟前了,只见他一个侧滚就翻下了河沿,“快跑”他急促地小声喊着,拉起我趟过约一尺水深的河道,直往一大片苞米地跑去,就在我们就要钻进苞米地的时候,河对面传来了护青人的叫骂声“站住!站住!……娘的便宜你了……”。
东吉哥牵着我的手在苞米地里疾走了老长时间才到了地头,他先伸出头去看了看周围没人,才领着我向村子走去,在村边的杨树林里坐下,摊开手里的褂子,“哇!”一大堆洋柿子和苞米棒子,东吉哥自豪地说“吃吧,够你吃两天的”,我早就饥肠辘辘了,现在不吃还等什么。我一只手拿着苞米棒子,另一只手拿着洋柿子,轮番往嘴里塞,这顿猛吃,直撑得我直不起腰、站不起身。
那天晚上,东吉哥怕我挨打,特意把我送回了家,并对我爷爷奶奶撒谎说是他领我到他亲戚家帮他拿东西去了,还把我们吃剩下的几穗苞米拿了出来,“这几穗苞米是送给小侠的”。爷爷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地把东吉哥哥送出了门。
当天晚上,我躺在炕上,临睡前心里还琢磨着:要是每天都能吃上这么顿晚饭,就是挨顿打也值……
2004年5月
注:
发表于2020年4月6日【短文阁】第1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