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语丝0206】虚己以游世，孰能害之！
——林逋《省心录》欣赏
中条山客
林逋先生，就是那个世称“梅妻鹤子”的高古隐逸之人。大约生活在公元967年-1028年的北宋初年，字君复，谢世时宋仁宗赐谥其号“和靖先生”，浙江钱塘人。林逋出生于儒学世家，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恬淡好古，早年曾游历于江淮等地，后隐居于西湖孤山，终身不仕，未娶妻，在孤山广植梅花，豢养仙鹤，做诗作画，怡然自得。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千年前就能够摆脱婚姻、家庭的束缚与羁绊，高！高人！高古人！
喜独驾小舟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酬唱和往还。若有客访，交代叫门童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作诗随写随弃，从不留存。有人不解，问为什么不保存以示后世？林逋先生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感谢他身边的有心人悄悄地记录下来，大约有300余首诗、词三首传世。
人多劝林逋先生出仕，均被婉言谢绝同，他自明心志：“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林逋先生的诗词、绘画、书法都十分了得，深得后世赞誉。苏轼评曰：“诗如东野(孟郊)不言寒，书似留台(李建中，北宋初大书法家，曾任西京留司御史台等职)差少肉。”苏轼的弟子黄庭坚更是认为林逋书法能治病、能疗饥：“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明代杰出书画家沈周先生赞曰：“我爱翁书得瘦硬，云腴濯尽西湖绿。西台少肉是真评，数行清莹含冰玉。宛然风节溢其间，此字此翁俱绝俗。”
林逋先生的文章并不多，这篇《省心录》还是语录体。不过，就像一个久历风霜的老者，围坐在火炉旁，向我们娓娓道来的推心置腹语，句句金玉良言，字字似陈年佳酿。仔细品读，会让我们醍醐灌顶，会让我们获益匪浅，果能听之尊之行之，当省却许多烦心事。
一个人如果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么就很容易与别人起冲突；一个人如果不把自己当回事，不以自我为中心，放下自己为是、放下偏见和无用的面子，谁又能伤害他呢?
所以，庄老先生在两千多年前就告诉我们：“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时开方便之门，谨闭是非之口；结交有道之人，断绝无义之友；为人持身处世，总要心正行端。凡事退一步身自安，出言忍几句心自宽；让他三分何等清闲，容忍片时何等自在！莫贪虚名，莫占片利，莫存侥幸心。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惹是非。省心！省事！养气！自快活！
山客浅识于2020年2月6日
【原文】
礼义廉耻，可以律己，不可以绳人。律己则寡过，绳人则寡合，寡合则非涉世之道。故君子责己，小人责人。
【今译】
礼义廉耻，可以用来要求自己，不可用来苛求别人。要求自己则能少犯过失，要求别人则难以与人和睦相处，难以与他人相处就不合乎处世之道。所以，君子只严格要求自己，小人则对别人求全责备。
【原文】
为善易，避为善之名难；不犯人易，犯而不校难。涉世应物，有以横逆加我者，譬犹行草莽中，荆棘之在衣，徐行缓解而已，所谓荆棘者，亦何心哉！如是则方寸不劳，而怨可释。
【今译】
做善事容易，做了善事而逃避好名声就难了；不触犯他人容易，触犯了他人心里不计较就难了。为人处世，遇到有人对我蛮横无理，就要像走在灌木草丛中一样，荆棘挂住了衣服，只能缓慢前行小心地拨开荆棘就是了，荆棘也不是存心阻人啊！这样一来便能做到心中不劳累，而化解仇怨。
【原文】
责人者不全交，自恕者不改过。自满者败，自矜者愚，自贼者害。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害。
【今译】
喜欢责备别人的人难以维持与他人的友情，经常原谅自己过失的人永远不可能改正毛病。骄傲自满的人必定失败，自我夸耀的人非常愚蠢，自我戕害的人必然害己害人。多说话而得到好处，不如沉默而不受伤害。
【原文】
务名者害其身，多财者祸其后。善恶报缓者非天网疏，是欲成君子而灭小人也。祸福者天地所以爱人也，如雷雨雪霜，皆欲生成万物。故君子恐惧而畏，小人侥幸而忽。畏其祸则福生，忽其福则祸至，《传》所谓“祸福无门，惟人所召”也。
【今译】
追求声名的人必然会危害到自身，广积财富的人必然会给后代带来灾祸。行善作恶迟迟得不到报应，并不是上天疏忽大意，而是上天想成全君子而灭掉小人哪！灾祸和福祚是上天用来表示慈爱之心的手段，就像雷雨雪霜一样，都是为了培育滋养万物。所以，有修养者担心有灾祸便恭敬戒惧，小人得了便宜便忘了危险。君子害怕祸来反而会招来福祉，小人以疏忽之心看待福祉反而会招来灾祸，这就是《左传》所说的“祸福没有定数，全由各人自召”。
【原文】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则世缘易堕；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则空趣难持。
【今译】
必须有出世者的宽广胸怀，才能入世（置身于红尘俗世中）；否则的话，很容易受到尘世的各种利诱纠缠而使自己迅速堕落；必须有入世者的深刻体验，才能出世（淡泊名利，超出尘俗）；否则的话，很容易变得空虚无聊而使自己难以把持人生。
【原文】
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亦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今译】
靠正道谋生的人都尽心尽力去做些有益于社会公众的事，这使得世人都离不开他，老天爷自然也离不得他。这样，才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最好途径。
【原文】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了无时。
【今译】
如果现在能够停下来休息，那么就立刻停下来休息罢！如果要等到一切事情都办妥时再停下来，那么这样的时刻永远也不可能等到。
【原文】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切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顽。
【今译】
有时候，遇到一些急切之下弄不明白的事情，暂且宽缓一下，或许自然而然就真相大白了，不必操之过急，那样的话会使当事人十分恼怒（反而增加了事情的复杂性）；有的人急切之下任你怎么劝都不听从，不妨随他的便，不去劝他，他或许自己慢慢就会悔悟，不必要采用急切的强制手段逼迫他听从，那样只能激发他的逆反心理，使他更加冥顽不化。
【原文】
人胜我无害，彼无蓄怨之心；我胜人非福，恐有不测之祸。
【今译】
别人胜过我，没有什么害处，因为这样的话，别人不会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积下对我的怨恨；我胜过别人，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样的话，那些心胸狭窄之人，恐怕会给我设置难以预测的困难与障碍（灾祸）。
【原文】
士君子贫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
【今译】
善良正直高尚的人，在贫穷而没有能力去用物质接济别人的情况下，如果遇到别人有迷惑犯傻的地方，能用一句好话来提醒他们；遇到别人有着急和作难的地方，能用一句好话来帮助他们，那么，他的功业与德行同样是无法计算的。
【原文】
情尘既尽，心镜遂明，外影何如内照；幻泡一消，性珠自朗，世瑶原是家珍。
【今译】
只要完全消除对尘世的眷恋之情，那么心灵之镜就会明亮澄彻，所以，从外部关注自己的影像，不如从内部进行自我反省，消除庸俗的念头；只要看破红尘，打消对如梦幻泡影一样的世事的执著之念，那么，自身天性就会像明珠一样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想做世间少有的通达超脱之人，最关键的，还是要保护好自家内心的那一份纯真哪！
【原文】
凡夫迷真而逐妄，智慧化为识神，譬之水涌为波，不离此水；圣人悟妄而归真，识神转为智慧，譬之波平为水，当体无波。
【今译】
世俗之人迷失真性而追求虚妄，将智慧转化为对事物的看法，就好比水中掀起波浪，而这种看法始终受其智慧所支配，就像浪花离不开水体一样；有修养的人看破虚妄而回归本真，将各种看法观念升华为智慧，就好比波浪平息后的一潭清水，人应该很好地体会玩味这种无波之水的博大精深！
【原文】
常有小不快事，是好消息。若事事称心，即有大不称心者在其后，知此理可免怨尤。
【今译】
人常常遇到一些不如意的小事，这是好兆头，可以避免重大的祸事发生。假如每件事都称心如意，那么必然会在以后遇到重大的挫折。明白这个道理，就会心平气和，不再怨天尤人。
【原文】
勿以人负我而隳为善之心，当其施德，第自行吾心所不忍耳，未尝责报也。纵遇险徒，止付一笑。
【今译】
不要因为别人辜负我就打消行善济人的念头，想想当初帮助别人时，只不过是在同情心驱使下做出的举动，并未想着要别人报答呀！至于说遇上了忘恩负义的人，不必与之计较，付之一笑罢了。
【原文】
正人之言，明知其为我也，感而未必悦；邪人之言，明知其佞我也，笑而未必怒。于此知从善之难。
【今译】
正派人的话，明明知道了为了我好，内心感激却未必高兴；奸邪人的话，明明知道是在奉承我，但听着十分顺耳，所以未必生气。由此可知，听取逆耳忠言是多么艰难哪！
【原文】
面有点污，人人匿笑，而已不知，有告之者，无不忙忙拭去。若曰：点污在我，何与若事？必无此人情。至告以过者，何独不然？
【今译】
脸上有个污点，别人见了都暗自发笑，而自己还不知道，一旦有人直言相告，马上就用手拭去。如果还说“我脸上有污点，与你有什么关系？”就不合乎人之常情了。可是当别人指出自身的缺点错误时，人们的态度为何就不是这样呢？
【原文】
事后论人，局外论人，是学者大病。事后论人，每将智人说得极愚；局外论人，每将难事说得极易，二者旨从不忠不恕生出。
【今译】
事情过后议论别人，身在局外议论局内人，是做学问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在事后议论别人，往往将聪明人说得极其愚笨；身在局外议论局内的人，往往将困难的事情说得极其容易，这两种毛病都是由待人不忠诚、不宽容而引起的。
【原文】
读古人书，与贤人交游，最不可苟为同，又不可苟为异。二者之失，总是胸无定力，学问中便有时势趋附，非谄即矫耳。
【今译】
读古人的著作，与贤能的人交往，最忌讳轻率地表示附和赞同，也不能够轻率地表示异议。之所以会犯这两种过失，都是由于心中缺乏主见，做学问时就掺杂有趋炎附势的成分，不是曲意逢迎便是虚伪矫饰。
【原文】
人于横逆来时，愤怒如火，忽一思及自己原有不是，不觉怒情燥火涣然冰消。乃知自反二字真是省事、养气、讨便宜、求快乐最上法门，切莫认作道学家虚笼头语看过。
【今译】
人们在遇到别人蛮横无理的时候，往往怒火中烧，可是转眼一想自己也有过错，不知不觉怒气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由此看来孟子所强调的自我反省，实在是息事宁人、涵养正气、受益获福、求得身心快乐的最好办法，千万不要当作一般道学家的套话来看待哪！
【原文】
人作事极不可迂滞，不可反复，不可烦碎；代人作事又极要耐得迂滞，耐得反复，耐得烦碎。
【今译】
做事时绝不能拖拖拉拉、反复多变、斤斤计较；可是替别人做事时，却特别需要耐得住拖延耽搁，耐得住反复多变，耐得住琐碎烦乱。
【原文】
己所有者，可以望人，而不敢责人也；己所无者，可以规人，而不敢怒人也。故恕者推己以及人，不执己以量人。
【今译】
自己所具备的美德，可以希望别人也具有，但是不能强求别人具有；自己所没有的品德，可以规劝他人具有，却不能怪罪别人没有。因此待人宽厚的人根据自己的心理来体察别人的感受，决不按照自己的情况来衡量别人。
【原文】
能知足者，天不能贫；能无求者，天不能贱；能外形骸者，天不能病；能不贪生者，天不能死；能随遇而安者，天不能困；能造就人才者，天不能孤；能以身任天下后世者，天不能绝。
【今译】
经常感到满足的人，上天不能使其沦落贫穷；能够做到不贪求的人，上天不能使其卑贱；能将躯体看作身外之物的人，上天不能使其患病；能够做到不贪生怕死的人，上天不能使其死亡；能够做到随遇而安的人，上天不能使其困顿；能积极奖掖后进、培养人才的人，上天不能使其孤立无援；能挺身而出，为天下所有人以及子孙后代造福请命的人，上天不会使其陷入绝境。
2020年2月6日星期四，上阳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