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Y曾经是我的助理,2017年初离职做了一名插画师,我在北京千禧酒店再次见到她的时候,Y已经成为了一名职业币圈炒家。
她在几周前以五分钱的成本购入了320万枚iost,不到24小时前,这个李笑来和徐小平合作的加密货币市价一度突破0.9元。
“说起来很奇怪,半年前我还在拿不到一万的月薪,现在账户里分分钟上下几十万却毫无感觉。”
Y是这一波加密货币行情里的典型玩家,三个月前一个朋友找她借钱炒币,她一番合计,决定自己进入这个高烧不退的市场。
“一开始,我只是想赚钱换台电脑。”
和任何赌博性质浓烈的地方一样,运气似乎永远偏爱新手,Y阴差阳错之间赶上了一波最疯狂的暴涨,电脑很快变成了一块劳力士,接着是一辆奔驰,到了今天,这个数字已经迫近了二线城市的一套新房。
“也有倒霉的,我一个朋友,在最高点进场,二十万亏成了三万。”
赚钱效应正快速在市场上弥漫,不到半小时,Y的手机震动了三次,分别来自她的同学,亲戚和准备拿出100万积蓄让Y代理投入币市的母亲。
“你不要投进来,这个东西风险很大的,一定要谨慎。”我听到她正在规劝自己的母亲,即便是尝到甜头的币圈玩家也依然对未知的市场充满不确定。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韭菜入场,在二级市场铩羽而归或者山顶站岗之后,他们迫切地寻求每一个拥有“内幕消息”或者“私募份额”的朋友帮助。
对财富的渴望衍生出了币圈代理人,“代投”是每一个意图脱离韭菜地位的入场者最初学会的一个名词,“代投”们大多拥有海外身份和区块链一级市场的资源渠道,从希望快速回收资金的项目发起人中拿到大量份额,充当着这个法外资本市场的“承销商”,代投的手续费从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十不等,如果你对理财有足够的了解,单单是这个数字就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现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像传销了,有句话听过没有,不要问我这个币能涨到多少,问你自己能拿到多少。”
Y说到这里笑得合不拢嘴,这让我恍惚间觉得她依然是两年前刚毕业的小女孩。
风险在不断升高,交易所里屡屡的“破发”证明了场内资金正在被层出不穷的新币榨干,而早已财富暴涨的早期玩家正在伺机退出,大空头的阴云正在形成。
密云不雨,往往惊雷。
“我还不会套现离场,我的成本很低,就算全亏了就当做了一场很美的梦。”
二
H是我的同行,2017年初杀入已是红海的自媒体行业,攻城拔寨,开疆拓土,很快就建立了营收过亿的公众号矩阵,在自媒体割据诸侯中,是难得的手腕强悍的管理者。
她甚至比我还小几岁,一个标准的九零后。
再一次见面是在国贸79楼的西餐厅,据说帝都求婚成功率最高的位置,窗外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一览无余。
“抱歉又迟到了,停车的时候又刮了,你懂的。”
我会心一笑,想起了第一次坐H的路虎,在收费站眼睁睁看着她溜车撞上了前车。
和Y这样几乎全凭运气快速积累财富的新手不同,H将她在创业生涯里锤炼而来的精明与长袖善舞运用到了币圈,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有的时候我常常在想,无论区块链最终何去何从,至少在这一刻,它看上去像专门送给年轻人的一分礼物,在这个充满了先来者剥削的世界上,年轻人似乎终于找到了实现财富再分配的方式,一种新的剥削正在形成,新认知对旧认知的剥削。
“刚刚实现了一个小目标,想庆祝一下。”
我看着她,已经习惯了H给我带来的意外和惊喜,似乎任何一件事发生在她身上都是合乎情理的。
知识经济的时代大概真的到来了,它不来自于逻辑思维和十点读书式的商业成功,而是来自于这个世界正在奖励聪明人。
“真正的大佬们越来越低调,区块链不是一个糟糕的东西,但是它与生俱来的无政府主义气质和加密特性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骗子入场,你是做自媒体的,你应该明白,深耕内容永远不如做一个标题党来钱快。”
截至今天,传言四起,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被“约谈”和“边控”,早在2012年我们在温州调研民间借贷和老板跑路风波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监管层来说,真正可怕的永远是“未知”和“不可控”。
我们无法准确的知道究竟有多少资金流入了币市,但是仅仅根据各大交易所体现的成交量,这个数字恐怕会相当惊人,灰色地带自古以来都存在,但是当影子市场膨胀到不可控时,快刀就会落下。从这个维度来看,“约谈”如果视作监管层摸排市场的信号,意味着监管层依然抱有“招安”和“去伪存精”的希望,事情就还不算糟。
“茅侃侃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我记得他跟你们好像还有过几次合作。我感觉这不是孤立的事件,如果股市再不起来,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万家文化不是A股里最烂的公司,中国上市公司的杠杆率和质押率,你是知道的。”
这加剧了我们对币市的看空情绪,金融去杠杆化趋势下,乐视和万家文化只是个开始,15年短暂的牛市狂欢带来的高质押率后遗症正在显现,而当年“收购必涨”的疯狂下,进入上市公司体系的大量劣质资产对赌期也将在18年纷纷结束,财务调整和拆东补西无力修饰难看的报表时,A股将迎来宿醉后的眩晕。
“资金流向很重要,监管层正把大量资金从房市里驱赶出来进入股市,结果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币市这样的吸血机器,换做我,我也会不高兴。”
2017年传媒板块的低迷带来了一级市场文创领域的投资寒冬,自媒体是首当其冲的行业,我们可以预见的是,如果资金不能够流入股市创造“慢牛”,二级市场高质押率上市公司的连锁爆仓和一级市场被无法退出的创业公司锁死的风投资本将带来一轮经济寒冬。
在这条道路上,币市成为了新的变数。
“所以,我猜监管层的态度是把现有的资金锁死在币市里,大概会有央行主导的数字货币,银行卡大额转账限制,交易所有条件被墙,让已经入场的人继续在里面厮杀,没有入场的人就乖乖去炒股,毕竟区块链是新技术,在不波及普通人的情况下,自我淘汰是最好的,就像炼蛊。”
这时,侍者端上了烤鹿肉,H兴高采烈地讨论起了她的新房子和新车,时间和财富似乎没有她身上留下更多的改变。
三
我跟C颇有一段渊源,事实上我们互相成就了对方。
即便年纪轻轻就已功成名就,他依然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我时常抱怨C的想法转瞬即变,就好像永远让人难以跟上的语速一样。
和所有野心勃勃的创业者一样,C正在筹备自己的区块链项目。
“这个市场有三样东西是最值钱的,项目、媒体和交易所。”
币市是个有趣的地方,总让我恍惚间回到了2015年的股市,微信里有着数不清的消息群,“基金经理”和“游资大庄”们若有若无地暗示着某家公司又有重大事项,某支股票三个涨停板预订,于是大量的散户涌入,股价飙升,分析师们咂舌惊叹“妖股”。
我很难区分究竟是消息足够准确,还是消息的影响力足够大,造就了一支支“妖股”。
跟币市如出一辙,这个市场并不是价值驱动,而是消息驱动。
这就催生了一个有趣的衍生职业“散货人”,“散货人”们从真正的操盘手手中得到指令,四处传播着似有若真的“小道消息”,哄抬股价,最终大庄们成功抛售筹码,“散货人”抽水提成,股民们果然买到了一支妖股,普天同庆。
这看起来是三赢,只要这个市场永远狂热。
然而,只有潮水退去,才会发现谁在裸泳。
“你这就有点知识分子的扯淡了,实话告诉你,这个市场上,每一个人都在裸泳。”
C总是过于直接。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有人相信技术,有人相信资本,而C相信话语权。
“价格产生于价值,价值产生于共识,而共识,根植于话语权。所以你能抢到新共识这个名字,是你难得做对的一件事。”
这是一个秩序井然,分工明确的财富再分配市场,有人负责白皮书,有人负责寻找站台人,有人负责打通交易所,有人负责散货,自然就有人负责在媒体上造势。
无政府主义者变成了独裁者,去中心化恰恰强化了中心化,加密货币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大型社会学实验,来模拟秩序崩溃后,阶级的重建和话语权的再构。
区块链和加密货币将这个世界真正带入了数字化,然而数字化的世界将不会是我们预期的那样扁平,它将会是一个折叠的世界,不同的人群因为不同的秩序、逻辑、认知聚合在一起,人群与人群之间,共识将会消退,世界不会因为数字渠道出现后,沟通变得更加容易,恰恰相反,沟通正在分化。
“所以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知识分子气质太重,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寒冬将至,不储备好柴火的人,是要冻死的。”
C挥了挥手,当作告别,继续埋头于他的区块链新项目。
四
回程的路上,东三环再一次拥堵不堪。
车窗外是一个光怪陆离,我愈发陌生的世界,在钢筋水泥构造的表世界之下,由密码学和代码构筑的里世界正在扩张,飙升的房价让我们在表世界已无立足之地,那在数字世界,还会不会有我们的存身之处呢?
很多年后,如果要为这段历史做传,第一句大概会是:
初,央行失其鹿,天下共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