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这是流传在江南水乡的几句民谣。
立春马上就要到了,每年一度的“打春牛”活动又要开始了。提起“打春牛”,在富春县就不得不说说唐二牛了。这唐二牛既不是官绅富豪,也不是族长寿佬,他只是一个陶匠。因为技艺精湛,方圆百里都有些名气。许多年来,不论是民间拜春还是官府迎春所用的泥牛,大多出自唐二牛之手。不久前,新任知县郜海民发下告示,说他今年要与百姓们一起迎春,大家好好热闹热闹。这样的事情已经好几年没有了,唐二牛高兴得半宿没有睡好,正苦思冥想着塑一个什么新花样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半夜来访的这位不速之客,是唐二牛的发小梁永泰。梁永泰满面风尘,一身褴褛,一见面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牛兄弟,你一定得帮帮我啊!”
梁永泰和唐二牛是邻居,从小就常在一块儿玩耍,非常要好。后来,梁永泰进了学堂读书,而唐二牛则因为家境贫寒,开始学习烧制陶器的手艺。再后来,梁永泰考取了功名,在外地当了县丞;唐二牛呢,也成了闻名的工匠。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随着唐二牛有了些名声,当时的富春知县动了心。决定把他纳入官役,押到官窑,专门为官府烧制陶器。当地百姓都知道,进了官窑就是下了地狱,没有几个能够活着出来的。
万般无奈之下,唐二牛找到了梁永泰。梁永泰花了二百两银子,把事情摆平了,让富春知县收回了成命。唐二牛一直对梁永泰这段救命之情刻骨铭心,眼下一见恩人落得这般模样,急忙双手搀起他,问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慢慢说,只要有用到我的地方,二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梁永泰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说:“好,这才是自家兄弟。”接着就说出了此行的原委。
原来,事情还得从新任富春知县郜海民身上说起。在这之前,他当过海州知县,正是梁永泰的顶头上司。不久前的一天,出于同僚情谊,梁永泰把郜海民邀到家里饮酒赏花。两人喝着喝着来了兴致,梁永泰便把夫人月殷叫出来为上司敬酒。谁知郜海民一见如花似玉的月殷,顿时露出了好色的本性,一把拉住月殷的手。月殷羞愤交加,回手给了郜海民一记耳光,掩面大哭进了后堂。梁永泰急忙进入后堂,解劝宽慰妻子,郜海民吓得酒顿时就醒了,慌忙走掉。梁永泰碍于郜海民是他的上司,也没有过多追究,本来以为事情就此打住。不料一个月后,郜海民突然捏造了个“包揽词讼、徇私枉法”的罪名,把梁永泰送进了大牢。梁永泰在狱中受尽折磨,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才被稀里糊涂地放了出来。等他回到家时,家宅早已换了主人,月殷也不知去向。梁永泰多方打听才知道,自从自己被抓后,月殷变卖了所有家产,又凑了些银两送进县衙,要求赎出丈夫,郜海民死活不肯答应;却又让下人放出话来,只要月殷乖乖听话,万事好商量。为了留住丈夫的一条性命,月殷最终忍辱含羞,投入了郜海民的怀抱……梁永泰这才被放了出来,月殷就在当天一头跳进了水井……说到最后,梁永泰已经是泣不成声:“想不到这个狗官,又跑到这里作威作福来了。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啊!”
听完梁永泰的话,唐二牛拳头攥得直响:“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只要能报此仇,小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梁永泰擦了擦眼泪,冷笑着说:“其实这事儿好办得很。他今年不是要和百姓们一起‘打春牛’吗?只要如此这般……”说着,对着唐二牛的耳朵一阵嘀咕。
转眼,离立春就只剩下一天了。按照多年的规矩,这天清晨,唐二牛要为已经塑好的春牛披红挂花,精心打扮一番。Et上三竿时,县衙派来的鼓乐队浩浩荡荡地来迎春牛了。队伍的最前面,是两个头戴高冠的“春官”和“春吏”。“春吏”每走一步,就高喊一声:“春来了!”“春官”则始终面带微笑,在沿途大街两边的小桌上,随手取一些五谷杂粮向两边挥舞着,以示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春官”、“春吏”的身后,知县郜海民身着大红官衣,率领属下,迤逦前行。他们的后面,则是来自四乡八里数不清的农民,大伙儿身着节日盛装,手持各色农具,敲锣打鼓向郊外的迎春亭走去。
来到迎春亭,众人在事先安置的芒神面前两跪六叩之后,主持仪式的“知宾”举起酒壶,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捧给郜知县。郜海民接过酒杯,虔心诚意地把酒洒在地上;然后九步走到“芒神”面前跪倒,行了大礼。再九步走到春牛跟前,一揖到地。接着,由身着五谷服的二十四名壮小伙儿把春牛抬起来,吹吹打打,迎进城郭,放在奉春台上。
第二天正午时分,郜海民亲率全城百姓一起来到奉春台,行完叩拜之礼。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抄起鼓槌,敲响了迎春大鼓。而后,郜海民从百姓手里接过“打牛柳枝鞭”,慢慢地向春牛跟前走去。随着他的脚步,台下军民异口同声地唱起了“打牛谣”:“三鞭打牛头,富贵吉祥乐悠悠;三鞭打牛腰,五谷丰登节节高;三鞭打牛尾,四季平安家和美……”歌声中,郜海民高高地举起了柳枝鞭。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一声:“老爷当心!”话音未落,郜海民的鞭子已经重重落下,“啪!”柳枝鞭狠狠地抽在了牛头上!就听三声厉响,三支弩箭闪电般从牛嘴、牛眼里射了出来。幸亏被飞步上前的唐二牛用力一推,郜海民才避开了牛头的正面。三只弩箭射空了。
人们还没有醒过神来,“砰!”奉春台的一块台板突然被掀了起来,“嗖”地蹿出一个人影儿,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郜海民刺了过去。两边的衙役、捕头急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刺客按倒在地,绳捆索绑。郜海民惊魂稍定,向地上看了一眼,皱皱眉头说:“梁永泰,原来是你呀。把他押下去!不要脏了奉春台,耽误乡亲们打春牛!”
梁永泰竭力挣扎着,狠狠瞪了唐二牛一眼。百姓们乱了套,纷纷拥到台前,指着唐二牛责问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JL?牛头里为什么会射出弩箭?”唐二牛“扑通”一声跪在了郜海民面前,泪流满面:“草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哇……” ·原来,唐二牛听信了梁永泰的话,塑春牛的时候,在牛头里装了三枚毒箭。只要郜海民鞭打牛头,就难免被毒箭所伤。可是,他今天亲眼看到这位新任知县是这样的平易近人,连八抬大轿都没有坐,事事亲力亲为,不禁心中犯疑。唯恐一步走错,成为万人唾骂的千古罪人,所以在关键时刻他放弃了原有的计划。讲到最后,唐二牛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说:“草民惊吓了老爷,又耽误了乡亲们的大事儿。老爷怎么治罪,草民绝无怨言!”
郜海民微笑着扶起了唐二牛:“知错即改,就是好百姓。何况你不顾自己安危,救了本官。我不但不怪你,还要好好谢谢你呀!”
“多谢老爷!”唐二牛站起身来,“小人以性命担保,再不会有任何意外。大人尽管放心大胆地打春牛吧。”郜海民点了点头,高高地举起了柳枝鞭。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春牛最后被打成了碎块儿。台上台下的农民笑着、跳着、各抢一块春牛的泥块儿,兴冲冲地带回家里。
翌日,几名衙役抬着轿子来到唐二牛家里,说是奉知县老爷之命请他到县衙饮酒。唐二牛连连辞谢,可衙役们又推又拉,硬是把他塞进了轿子里。
县衙后厅里酒宴刚刚摆好,就有下人走了进来,在郜海民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郜海民面露喜色,说道:“来得正好,快快请进!”
不大一会儿,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农家夫妇走了进来。虽然衣着简朴,却依然能够看出那女子出众的容颜。两人进了大厅,双双下拜。郜海民急忙让他们站起来,吩咐下人添加杯箸,邀请两人一同入席。夫妇两人刚刚坐下,那女的就说:“小女子知道,再过几天就是老爷的寿诞之期,所以匆匆赶来,想给老爷拜个寿。刚进城,就听说,有人竟然借打春牛之际,要暗算老爷,有这事儿吗?”
郜海民笑了笑说:“也算是有惊无险,多亏你这位唐大哥相救。对了,我来介绍一下。她是月殷……”
“什么?她是月殷?”一听说面前这位女子就是月殷,唐二牛忽地站了起来,吃惊地问,“听梁永泰说,你,你不是投井自尽了吗?”
“什么?他说我投井自尽了?”月殷非常吃惊,“这个千刀万剐的畜生,到底是怎么说的?”郜海民也奇怪地问:“是啊,这是从何说起呀?”
于是,唐二牛就把梁永泰那天夜里向他哭诉的话儿,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郜海民听罢,连连摇头:“二牛,你上了他的大当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郜海民到海州上任不久,就发现梁永泰能说会道,文章写得也不错,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所以,那天梁永泰请自己饮酒赏花,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梁永泰让月殷出来敬酒也是事实,不过郜海民并未失态,更没有失礼。但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原本是有些酒量的,那天只喝了几小杯便酣然大醉了。等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睡在梁家的床榻上,身边还躺着一丝不挂的月殷!
郜海民当时就吓傻了,不知如何是好。而月殷也醒了,口口声声地哭诉是郜海民酒后无德,强行拥她同眠。就在这个时候,梁永泰推门走了进来,一见此情此景,梁永泰额上青筋直蹦,眼里喷火,半晌无语,最后摇摇头走了出去。郜海民急忙穿好衣服,在客厅里追上了梁永泰。还未等他辩解,梁永泰就摆了摆手,豁达大度地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全当逢场作戏了。大人既然喜欢月殷,下官自当忍痛割爱,我会悄悄将她送到您的府中。”
多说无益,郜海民跺了跺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梁家。此后,梁永泰又邀郜海民过府饮宴多次,甚至悄悄把月殷送到他的住处,都被郜海民拒绝了。正因如此,郜海民对梁永泰的人品产生了怀疑。这样深藏不露,奸诈阴险之徒,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官儿。因为担心走漏风声,打草惊蛇,郜海民决定乔装打扮,彻底查清梁永泰的种种劣迹。
有一天夜里,郜海民私访归来,刚刚走到县衙后门,墙根儿忽然转出一个黑影儿,向他扑通跪倒。郜海民定睛一看,竟然是月殷!他正要呵斥。月殷悲切地喊了声:“老爷,小女子有天大的冤枉,你不能不管不问啊!”郜海民听她话里有因,就将她带回府中询问。
月殷本来是海州一个偏僻农村的贫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被村里的恶棍霸占,父亲去县衙喊冤,官司落到梁永泰手里,被他千方百计骗去揭皮剐肉借来的几十两银子,结果还是屈打成招,死在了狱中。月殷也未能幸免,被官媒卖进万花楼当了妓女。此时,她已经与村子里的小伙子水生相爱三年,就这样被生生拆散了。
月殷刚到万花楼没有几天,梁永泰就突然出现在那里,声称自己刚刚死了妻子,要花钱为她赎身,纳为填房。郜海民上任以后,他见这位新来的县令为官正直,唯恐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他邀请郜海民过府饮酒赏花,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威逼月殷与之同谋,一口咬定是郜海民酒后逼奸,以此为把柄,将郜海民死死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月殷起先怎么也不肯答应,梁永泰凶相毕露地恐吓她:“我能把你卖进万花楼,能把你赎出来,就还能把你塞进去!你自己看着办吧!”迫于梁永泰的淫威,月殷这才违心地就范了。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郜海民通过一段明察暗访,已经摸清了梁永泰大量违法犯罪的事实,又有月殷当堂对质,铁证如山,使之诬陷郜海民的阴谋彻底败露。不料,他正要对梁永泰依律治罪的时候,上司一纸公文,把案子调进了府里。原来,一贯善于巴结逢迎、舍得花钱的梁永泰已经做了手脚。
最后他只被革去了官职,没收私产,削为了平民。不久,郜海民又亲自做媒,让月殷与水生结为夫妇。
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历尽劫难,终于破镜重圆,走到了一起。月殷、水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此时,他们高举酒杯双双站了起来:“老爷,没有你这样爱民如子的清官,就没有我们夫妇的今天,就没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请满饮这杯酒吧。”郜海民微微笑着回答:“没有百姓的拥戴,当官的哪有什么好日子?二牛,大家一同干了吧!”
唐二牛举起酒杯,两只手却一直颤抖不止。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座的全都大吃一惊,身边的郜海民急忙将他搀了起来,问道: “二牛,你这是怎么了?”
“老爷,我,我问心有愧啊……”唐二牛面色蜡黄,断断续续地说,昨天在奉春台上,因为掩护郜海民,一支毒箭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起初他并未在意。可从昨夜开始,他就觉得头顶那个部位又痒又麻,自己浑身无力,只想呕吐,这才断定是被毒箭擦伤,箭毒已经在渐渐扩散了。他本想连夜去找郎中诊治,可是,梁永泰被绑走时那恶狠狠的一眼,就好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的心口,使他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他想,梁永泰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关键时刻自己却背叛了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死不足惜啊……
“糊涂,你怎么这样糊涂!”唐二牛还没有说完,郜海民就叫了起来。而后立即吩咐衙役,火速去请全城最好的郎中,务必把唐二牛抢救过来。可惜为时已晚,衙役刚出门不大一会儿,唐二牛就闭上了双眼,阖然长逝了……郜海民厚葬了唐二牛。自此以后,在富春县每年一度的“打春牛”活动中,除了打牛头、牛腰、牛尾,又添了“打牛毛”一项,歌谣中也多了一句:
“三鞭打牛毛,黎民百姓乐逍遥”,据说就是为了纪念像唐二牛这样多如牛毛的纯朴老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