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闲的。明代冯可宾于《茶录·茶宜》中列出喝茶有十三个条件,满足不了,则不足以谈茶,霸蛮去喝是喝不成气的。这诸多条件中首要一条便是闲,便是无事。冯先生还说喝茶有七不宜,其中大不宜,是“忙冗”。还没端上杯,老婆就来喊人去煮饭洗衣,实煞风景。白居易诗云:“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白先生睡得这么舒服,喝得这么畅适,都是闲给的。
闲是难的,一般人是闲不起的。一者要有钱,二者要有贤。衣食住行,为人生者要作稻粱谋,你没得一身衣服出得了门,你没得一两米下得了锅,你闲得安心么?那般终日提笼架鸟、垂拱笼袖的耍公子四处打溜,那不是闲,那是懒。董桥先生说:“现代人慕闲之名,求闲之似,于是品茶赌马以为怡情,逛街打牌以为减压,浪迹欢场以为悦性,那只是闲的皮毛,沾不到闲的神情。”闲者还要有贤,手指上没有一点过人处,不会吟诗,不会绘画,不会运笔,不会谱曲,不会弈棋,不会美食……不有学者,不足以谈闲。闲者不是千里办筵席,不是南郭先生可以混迹其间的。闲者喝茶,一二为胜,两相对坐,三人相围,你以为只是干坐着吗?香茗进肠,腹笥里也须逸出些书香才气来,若只是想玩想耍,那你找薛霸王去,以雪水烹茶而结会的海棠诗社是不会要你参加的。
无事谓之闲么?非也。打麻将是无事人打的,他们又不割麦插秧,又没挑担提筐,又没做鞋针衣,又没吆买喝卖,又没在流水线上安装零件,事是无事,但不能谓之闲。他们手脚清闲,脑中却是乱云飞渡,要盯住上家,防着下家,想着对家,脑中如热锅中的蚂蚁,哪里是闲?梁实秋先生曾与胡适诸公打麻将,手艺差,手气也痞,把吃粉笔灰挣的几个钱送入了人家囊内,“黑板上进来,白板上出去,也未免太惨。”这般事,谓之惨,哪能谓之闲呢?小姐游花园,手头实无事,但她见花溅泪,墙头密约,弄出了诸多事来,诚如林语堂先生说:“小姐游花园,情根一动,即为祸苗。”生祸的事情也是不可谓之闲的。要言之,手头无事不可谓之闲,心头无事或可谓之闲。手头无事易,心头无事难。日本有禅僧,终日端坐树荫下,凝视岩石上之水,缓缓从缝隙中渗出成珠,听其珠落深潭,如是坚持六十二年,方才把心中杂沓着穿梭着的红男绿女、名缰利锁乃至棋琴书画悉数清仓出去,一事不留。闲当然是闲,然这种闲,谁有?谁能?
心头一事都无,是不可能的。心头有事不是乱事,可称闲了。“无事此静坐”的汪曾祺先生自称是闲的:“大概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汪先生手头是无事的,但心头事很多噢,陈年旧影,形貌声色,都在心头南来北往穿梭浮动,但这些事都是清事,非乱事焉。茶是清茶,事是清事,欢是清欢,闲当然算是清闲了。清末有一措大,自谓饱读诗书,胸间也闲的,淡泊世事,不求闻达,某日向中堂大人曾国藩写信言志:“若置吾于红翎顶戴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若置吾于裙香黛绿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真的不动么?为什么急忙忙动笔向中堂大人写信噢,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识韩荆州,实是要用万户侯嘛,有人作诗揭了这位“闲人”面目:“红翎顶戴侧,裙香黛绿旁,万般皆不动,只要见中堂。”听热衷官场之人或官场落魄期待东山之人谈淡泊谈清闲,多有这位措大般好笑。谓闲与不谓闲,不可看有事与没事,最要紧的是要看事的清浊与趣恶。事多抽不开身,比如“踏遍阳春情来已,山窗煮茗坐忘明”就可谓闲,阳春时节寻山问水,煮茗清谈连家都忘了归,不为物累,不为情牵,自由自在自管自,百忙也是闲。“石篑大笑,急披衣起,啜茗数碗,即同行。”石篑者,明之袁宏道之故友也,连日苦雨,不敢游山,一日听说雨过放晴,懒觉都不睡了,连喝数碗清茶,急急上山去了。石篑之睡,不谓之闲,石篑之行,可谓之闲,何则?闲字还要有个味字相缀,才得神的。
茶之神者在于茶之味道,一杯白开水,有何香?有何味?一场大懒觉,有何意?有何趣?茶要出味,闲也要有味。茶味在于温香,在于清凉:“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温茗起坐间。”茶之清凉来自于水之热,“贵从活火发新泉。”活火煎茶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凉茶之香华,乃沸水之所育,无沸之煎之育,茶味茶香则无由释出。是以出世之味要从入世中来,清闲之味也得从忙碌中得来,没有入过世,哪有资格谈出世?没有忙过,又何曾晓得闲呢?“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茶是苦的,蓼草是苦的,蒿笋也是苦的,这些苦滞淹舌间,俄而便转清甜,诚如清茶之苦可回甘。苏轼是忙过的,苦过的。进士及第那一年,他一口气写了二十五篇策论,焚膏继晷,案牍劳形,此后几十年间,八千里路,三十功名,一心要为圣明除弊事,累啊,忙啊,更苦:因乌台诗案被投入狱,皮开过肉绽过。“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此番苦楚谁受得了?苏轼是一卷苦丁茶,烫锅烫过,沸水沸过,他便凉了,凉了就出味了,就出香气了。一言之,闲了——“竹林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不在尘俗间走,在山川地理间行,他是闲人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月光竹影都归两人独有,闲得来的。那些忙人,能拥有斯种清景吗?忙人于斯时也,或急急如犬奔夜路走侯门,或啪啪打算盘盘日账,或嘴殷殷尾勤勤讨美人喜欢,忙人斯时在权钱色名利情之下亦主亦奴,江山再美,他们也是赏不到的。只有闲人才享有夜色月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闲人得之。东坡先生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闲者是江山之主人,何人能有如此口气自谓?何人敢有如此口气自谓?忙人是不能的,忙人在尘世间忙得两脚不点地,何暇走遍山河赏遍江山?忙人做不了江山主人,甚至还做不了自己之主人哩。白居易当忙人时,身家都是别人的“殖民地”,直待成了闲人,才收归自己管辖:“自此光阴为己有,从前日月属官家。”光阴归了自己,才可能“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属官家的岁月谁有闲喝茶?光阴归己了,则可去东坡先生之雪堂,可去汤显祖先生之玉茗堂,可去袁枚先生之随园,带什么去呢?“平生长物扫除尽,犹带笔床茶灶来。”只要你“平生于物原无取”,便可以“消受山中水一杯”,尽享茶味中的闲味。当然忙人不要去,从来没忙过的玩类闲人也不要去,他们一去,准把闲味弄出怪味来。
来源:谁解茶中味 作者: 刘诚龙
声明:本平台文章版权,图片版权,视频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来源。如版权问题请及时联系,我们第一时间处理, 尊重原创 立志弘扬传播茶文化茶文化精选优质自媒体文章,文中所述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茶文化立场。不承担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