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多热的夏天,不论是多冷的冬天,清早起床,我都要喝一杯水。这是从小的臭习惯了。那时候在老家,总被母亲喊起,上学之前,要踏着春天的露水或者秋天的薄霜,牵着一头老水牛,到窄窄的田埂上到坡上青青草原去放牧。睡眼惺忪,眼睁不开,到得水缸边,用竹勺子舀一大缸,咕咚咕咚直灌下去,泉水经过了一夜的沉淀,清澈而甘冽,顷刻间醍醐灌顶,把人弄得清爽了。现在,城市的自来水还能生喝吗?我喝茶了。悠悠醒转,重见天光,端起茶杯,我什么茶都喝,浓烈的铁观音,浓苦的苦丁茶,淡甜的君山眉,淡香的大红袍,有什么就喝什么。都是隔夜茶,茶水或绿,或红,或黄,或灰褐褐,或清亮亮,都透着冷冷清清的寒意,还有些寒香。隔夜茶,有点寒梅冷绝滋味,我一口两口喝了,可以听到茶水自喉管直泻肠管的叮当叮当的声响。我用隔夜茶洗我蒙尘的肝肠,我用隔夜茶洗我昨天的残梦。
早茶是一种十分精致而优雅的生活,一大早,烹壶煮水,安坐幽室,手持茶盖,红唇以嘬着的形态伸进袅袅升腾的茶气茶香中,无福之人,谁能享受这份雅致?像我,喝完这杯茶后,要马上赶着去谋取生活,去慢了,那生活就会被别人掳走,谁也不敢慢慢吞吞。本来呢,我可以叫我老婆早点起床,给烧壶开水,这在以往,老婆是愿意的,那时她总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何况烧壶开水?现在我们早过了第一个七年之痒,第二个也过完了,目前在过的是第三个,谁不小心翼翼,就可能过不下去的,不敢胡乱支使人了!现在谁能在五更时分大声大气地喊:“老婆,快起床,给我烧壶开水泡茶喝!”我老婆不会在大清早为玉全我梦而搅了自己的清梦,但她愿意在前天晚上为我煎茶,她知了我之习性,每在临睡前,给我烧小壶水,刚好一只茶杯满,抓一小爪铁观音或者老家的粗茶叶,放在我那只中国红的茶杯里,用盖子捂住,让它凉一夜。袅袅香气都不上升,都在局小的茶杯里回旋,茶香自茶叶里逸出,本来随热气漫溢的,但现在热气都出不去,都在茶杯里转悠了,那茶香自然也就归于水中沉淀,内敛着了。
隔夜茶没有热茶的香气张扬,但她可能更为醇厚。对着麻雀叫喳喳的窗,看那热劲的太阳升起来,你不由得感叹:好热的人间啊!先给自己凉凉吧!你就想着喝隔夜茶了。对,隔夜茶不是热香,是冷香了。薛宝钗吃的是冷香丸,薛宝钗富有冷艳气质,她做妻子肯定比林黛玉要做得好,林黛玉是热香,爱起人来要热烈一些,但她喜欢给人“热耳巴子”,你要跟她吵架,她会当即翻脸,薛宝钗呢?她不会,她会“冷处理”,她会把茶隔一夜,那茶给你冷香着,那情给你内敛着,你不觉得薛宝钗的爱更悠长?有位女士对隔夜茶别有领悟:“偶尔的一次,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保姆为她沏了一杯茶,她忘记喝了。第二天起来,那杯茶还在那里摆着,仍然是那一杯,也是上好的碧螺春。她忽然想起了喝隔夜茶的日子,因为有了爱情,觉得他喝过的茶是那么的甘甜清冽,而今,竟然有多年没有喝过隔夜茶,于是她一点点把它喝完。茶冷而清,经过一夜的浸泡,碧螺春的味道早就淡了,有点苦有点寡味,但她到底喝完了。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喜欢隔夜茶是因为有了爱情,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所有全是好的,哪怕他剩下的隔夜茶。”
相见不如怀念。山盟海誓的爱情禁不起耳鬓厮磨,天天锅盆碗碟,热乎得很,能热乎多久?不若小别,冷她那么如隔三秋的一日,更能香存久远。同事之间或许是难得有纯真友谊的,上午要面对面三四个小时,下午还要眼对眼三四个小时,烦不烦?莫说有职称之争,上司宠爱之争,职务上下之争,单是天天那一副脸孔,就让人忍不住感叹:“熟悉的地方真没有景色。”而同学的感情是深厚的,三年五载,滚烫了一阵,那情都被那热度激发出来了,然后,恰好就分开了,情就盛放在乾坤里,被岁月的盖子盖住了,慢慢地冷着,慢慢地内敛着,再次被品尝,那友谊也就甘冽而且格外醇厚。孟子的思想香气缭绕,“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被朱元璋看到,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拔刀相向: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尔?”但此老不在今日,中间隔了千年夜晚,所以免了。不但免了,而且朱元璋还得把此老供奉在“天地君亲师”位上,这是因为什么呢?很简单,是因为一个字:隔。思想家最好与政治家隔着,只有这样,才能互相欣赏,不会相害。在政治家那里,思想家最好是一杯隔夜茶。思想家的隔夜茶可以冷却政治家的无端肝火。
来源:谁解茶中味 作者: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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