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日出》中交际花陈白露准备吞服安眠药告别人世时,对镜叹道,还这么年轻,这么美……像二十五岁自杀的阮玲玉一样,她们过早尝到生活最美妙的琼液与最龌龊的脏水,一切都看透了,倦了。无意中正应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作家绿漪说的,“女人宁愿于红颜未谢之前,便归黄土,不愿以将来的鸡皮鹤发取憎于人,也取憎于镜中自己”。——当然,她们绝不仅仅是因为怕美人迟暮而提前香消玉殒,实在是历经繁华,发觉不过尔尔,而又没法再跟一个普通男人过良家妇女的生活,不如成全自己,将盛年的美定格成报纸上的黑白讣告与镜框中的肖像。
露水一般的女人,她们的死,盖因不能做到彻底:彻底的风尘,或者彻底的从良。名出了,尝到被呵宠的滋味,美貌被那么多人捧场,习惯了花钱如流水的用度,被绸缎真丝毛皮包围着,再要做默默无闻,每日里为菜金算计的主妇实在不能了。如果碰上不坏的有钱男人嫁了也罢,可命运又总爱戏弄红颜。
阮玲玉,这个十六岁就迫于家庭生计投考电影公司,很快成为默片时期最有风华的女明星,被先后与之恋爱的两个寡情男人葬送了。一个是她母亲帮佣人家的少爷张达民,一个是茶叶大王唐季珊。阮生前与女演员黎莉莉说过这样的话:“张达民把我当摇钱树,唐季珊把我当专利晶,他们都不懂得爱!”而《日出》里的陈白露,同学方达生虽对她真心,却是苦闷地找不着出路的书生一个,没能力担负她的前程。至于大丰银行总经理潘月亭,对她倒也真心爱慕,但他有家室,加上卷入商场的漩涡里,自己也途尽路穷,哪里荫庇得了她?至于其他男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当她是一朵艳丽的交际花罢了。陈白露,她也算个聪明女人,不会轻易把终身托付与人,在小说《日出》中,她说过一句话,她说,何苦把好好一个男人逼成丈夫?说这话时,她应当嘴角带着戏谑自嘲,指间烟雾升上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女人不能懵懂,也不能太过透彻,透彻往往要付出代价。别的女人按部就班,用一生经历的事情,她用三五年就看明白,再下去,就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了。蒙不了自己,便容易灰心。像陈白露,她悟性好,出道一会便心知肚明。别的女人还在陶醉于男人的甜蜜歌颂时,她就能从男人眼睛里看清真相了——没了青春美貌,他还能殷勤地说这些话吗?别的女人急着披嫁衣时,她也能看清婚姻的后果了:不过是她消耗了他的财,他消耗了她的美貌青春。就看谁先透支完,透支完的那方自然结局好不到哪去,得仰仗另一方了。
一个女人,生长的阶段越长,受到伤害的冲击力就越分散;而成熟太快,受伤害的密度也就越大。荣华炎凉,有时一夜间全尝遍了。混沌点吧,也假装什么都不知把自己蒙过去了,吃吃喝喝过一天做一天打算。怕就怕心如冬天的玻璃,上了霜,决绝硬脆,任什么事也做得出,便只有死这条路好走。
一个耽于物质生活的女人再去苛求精神往往失败,在那个时代,这是难以两全的事,物质务必靠男人成就。就算如张爱玲那般多产畅销,进项终归有限,也供不了华服汽车。陈白露倚着窗口沉思,或是陷于沙发冥想,身上总归要穿着样式时新的精致锦缎,否则,看去就没那么完美,而离不得奢华又说服不了内心迷茫苦痛,便如悬在半空云端,不小心便要一脚踏空。要不就像顾八奶奶那样打牌包戏子吧,索性醉生梦死一场,陈白露偏又做不到,她没法把自己放到那样低,这样,她就只有像秋露那般一点点凉下去了,凉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要不在飘着薄雾的黎明消散,从哪儿来,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