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北海公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美国人马修·克劳福德找到了知音——一位自行车修理师傅。这位师傅有一辆敞篷手推车,里面放着很多自行车零部件和修理工具。
在路边摆摊的修理师傅主要给附近的街坊邻居修车,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他身上没有任何企业的标志,也没有必要去推销自己的服务”。马修站在那里,仔细端详这位修车师傅,“他自信满满,已经找到了一种谋生的方式,用不着满嘴废话!”
马修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当今的社会里,这会让人感觉是一种杰出的成就?”
你觉得这会是一种杰出的成就吗?你怎么看那些在路边摆摊设点的修车师傅呢?不用多问,你辛辛苦苦紧紧张张从幼儿园一路奋斗到大学毕业,肯定不会将自己的理想定位在一个自行车修理工身上!你要买房买车,要升职加薪,要这要那,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你会觉得——修自行车!也太失败了吧!最次也得是个保时捷修理工吧,还得是蓝翔技校毕业的!
不过马修·克劳福德却跟你不一样,确切地说,他跟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不一样。他其实跟北京胡同里那个自行车修理师傅是同行,他有自己的一家摩托车修理店。当然他不仅仅是一家摩托车修理店的店主,此人不到14岁就在社区里担任电工的助手,15岁成为保时捷汽车修理店的修理工,从高中到大学的7个暑假都在兼职做电工。
大学毕业以后,他继续电工生活,后来因为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入芝加哥大学攻读政治哲学博士。博士毕业以后,他进入华盛顿的一家智库工作,5个月以后离职开办了自己的摩托车修理店。
因为他学历很高,同时主业是蓝领修理工,所以业余时间他写了本书Shop Class As Soulcraft,《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哲学》,这书一经出版,就受到关注和欢迎。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哲学博士去当修理工,实在会让很多人觉得匪夷所思;工匠精神的确可以迎合大多数文艺青年的内心渴望,但是都去做工匠的话,也没那么多就业岗位呀?
前不久,前新东方英语培训老师老罗推出了锤子手机,一时之间江湖上众说纷纭。锤子手机因为用了Smartisan这个英文品牌,于是artisan再一次被大家讨论,老罗那张在工作台上挑灯苦战的图片,估计也让很多人为之有些感动。
只不过,感动之后,太多的人还是不愿意去做个苦逼的工匠,更愿意到写字楼里做个白领,在所谓的团队协作的训练中,在各种精神蹂躏的过程中领那一点点永远买不起房子的薪水。
我们的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紧张,这么神经,所有的人都在追求成功,渴望一份光彩的工作。但是有些工作不那么光彩,却能给你一份成就感,这就是工匠精神,它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化解我们的紧张呢?
跟马修聊聊天
贺志刚:我们很荣幸能够在中国出版你的这本书,同时也有一些问题想请教。芝加哥大学的政治学博士去开机车维修店,这经历本身就是此书吸引人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是,你是一个摩托车修理店的老板,而不仅仅是一个摩托车修理工,这是不是你的工作成就感的重要原因呢?
马修·克劳福德:我没有任何员工。以前我的修理店是半松散的,其他修理工就在自己的仓库里工作,我们只是很注重知识分享。但修理店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运营。
工匠精神就是自愿把事情做好
贺志刚:工匠精神这个概念肯定不仅仅是手工业的工匠才可能具有的精神,社会的发展导致分工越来越细,也催生了很多新的行当。摩托车修理工需要工匠精神,软件工程师也需要工匠精神,大学教授需要工匠精神吗,行政助理需要工匠精神吗,你对于工匠精神的确切定义是什么?
马修·克劳福德:好工作是指那些可以让你发挥最大潜能的工作,你的每个行动都能产生直接影响的工作。我认为最重要的区别不是体力工作或脑力工作。而是,这份工作需不需要你进行判断。但确切的说,年轻人更值得考虑技术工作。与工人和“白领血汗工厂”不同,水管工,电工或汽车修理师必须经常想办法解决问题,有些还是即时的。
对于那些有流程可循的工作来说,他们工作的外界环境变化太大,无法单纯的遵循一些规则,他们必须经常思考,挑战自己的智慧,正因如此,他们才感觉自己活生生的存在,而不是像机器的零件一样。
如果一款产品不允许在质量上出现任何差错,人们就会为之努力,肯定不会再粗心大意。工匠精神简单的说就是自愿把事情做好,因为这代表一种荣誉。即使没能做好,也会感到憎恶和耻辱。文化被破坏,或者说处在一种不断变动的状态时,社会就不再重视荣誉和廉耻,品质就会降低。
贺志刚:按照我的理解,你对于工匠精神的推崇很大程度上可能与20世纪70年代以来欧美国家的制造业外包趋势有关,越来越多的工厂转移到了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同时转移走的还有工人和管理人员的岗位,这在很大程度上也许打击了美国一直以来的机械和手工制作的传统。如今的制造业回流美国和3D打印技术是否可以给工匠精神的复兴带来机会呢?
马修·克劳福德:我认为3D打印带来的最好的结果不是该技术本身,(目前,其应用非常有限),而是她唤醒了人们对于手工业的想象。手工突然间成了非常尖端而充满魅力的科技。一旦人们开始研究如何进行制作时,他们就会明白传统的技艺要比3D打印更划算且实用。
真正的创新革命是YouTube 上的教学视频。现在,手工制造技术正在爆炸式的宣传,像手工业者分享他们的知识一样。另一方面,来自中国的一些低成本的工具,使得人们可以以较低的投入尝试开发新技术。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出于业余爱好。但是手工文化复兴了,我相信美国的制造业会增加一些小型、专业化的企业。但是在大型制造业方面美国无法与中国竞争。所以这些发展无法拯救美国的中产阶级。但是我相信这会给一些热爱创新和修复的人提供机会。
贺志刚:事实上,我很认同你对于工匠精神的推崇,但是不太同意你的推断过程。到现在为止的企业管理方式,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不断进化的结果。不管是如今的格子间还是科层制的管理方式,也许都有他们存在的理由。按照你对工匠精神的理解,你会如何改变目前的状况呢?有哪些企业和组织在这方面有特别好的实践,可以分享给我们吗?
马修·克劳福德:我的另一本书中记录了一个很长的关于Taylor and Boody这个组织的研究案例,这是一个制作巴洛克风格的手风琴的组织,其在工作组织,培养员工以及产品制作方面可以给我们很多参考。这本书的名称是“The World Beyond Your Head: On Becoming an Individual in an Age of Distraction”,将由Farrar, Straus & Giroux于2015年4月出版。
办公室的工作也会让人越来越笨
贺志刚: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改造我们的教育?目前的教育制度的兴起有其历史原因,也是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教育是如何抑制工匠精神的呢?如何改进?如今的互联网教育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呢?
马修·克劳福德:我知道中国和美国在教育方面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大学毕业生太多,工作机会却很少。问题是父母们认为教育是孩子通向成功的唯一路径,而且还需要通过权威机构的重重考核。我不知道中国的技术工种的收入情况,但是在美国,电焊工或柴油机修理工的收入往往比初级的办公室白领高,有的甚至高2或3倍。
拥有技术的人太少了,我们对于“知识性工作”和技术工作有着错误的认识,如果一份工作很脏,那么人们就会轻易的认为这份工作很傻。但事实是,技术工需要做的思考真的非常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收入比较高的原因。而许多办公室的工作让人越来越笨,这是其收入低的原因,尽管要得到这份工作需要大学学历。
另一个问题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学习方法。很少人天生就是学者的料,可以安静的每天坐上几个小时,盯着看书。但是想像一下,你要为一场赛车搭建赛道,数学会突然变得非常有趣,因为你需要它。手工技术的培训让你想要获得全面而抽象的知识。学习的时候注意力也很容易集中。
生产力不等于工作质量
贺志刚:从字面上来理解,工匠精神很大程度上与制造业更相关,而如今在全球范围内,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在推动创意产业,更崇尚想像力、创造力和领导力,你对此有什么样的看法?创意产业是否也需要工匠精神?
马修·克劳福德:任何可以带来进步,从中能够通过增长技艺而获得快乐的工作都是有意义的。问题是现代经济的残酷逻辑将思考和行动分开了。目标是让一些人做计划,另一些人去执行。真正的知识性工作高度集中在少数(有史以来最少)精英的手里。很显然,这样做让只需要根据要求做事的人替代了需要技能的人,因为这样就不需要支付很高的薪水。每个未能成为精英的人最后都仅仅是一名职员,这样的事情每个行业都会发生。
我给年轻人的建议是找一份与将思考和行动分开这一逻辑相悖的工作,有些号称“有创意”的工作并不真的如其所说。一般来说,能够保持一定的“曾经的辉煌”的工作才真正有创意。但是目前,这种辉煌只是用来吸引大量的年轻人渴望得到这份工作,让他们愿意接受无薪水的实习工作,充满希望地以“啃老”为生。
贺志刚:你在书中说,生产性的工作是一切繁荣与发展的基础。到底什么样的工作才是生产性的工作呢?
马修·克劳福德:我的观点是任何经济的基础都是劳动力:提供商品和服务。那些通过某些方法(如金融)获得极度财富的人是在获取他人创造的财富。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我相信卡尔·马克思对于中国人都不陌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值得重新审视。
贺志刚:你在书中提到自己曾经做过一份写摘要的工作,而你感觉那份工作把人变笨了。但这份工作是否是可有可无的呢?如果必须要有人做这份工作的条件下,应该如何改变这种情况呢?
马修·克劳福德:理论上,如果我按照其自有的逻辑做那份工作,将会非常有激情并充满挑战,工作的质量也会非常高。但问题是,我有工作量要求,每天需要阅读28篇学术文章并给出摘要。这很显然是完不成的,唯一能够完成工作量的方法是“生产垃圾”,这同时也压制了我思考的能力。
生产力要高!这是股东们在要求短期利益时爱喊的口号,而经营者的薪水与股价息息相关。当消费者清醒并发现产品已经变成垃圾时,投资者和管理团队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公司。这份工作被人唾弃,公司也因此倒闭,经营者由于破坏他人财产而得到回报,我们则拥有了差劲的产品,这种事情在美国天天上演。
价值观危机
贺志刚:你在书中多次提到了道德与良心的问题,是否因为您觉得目前这种流水线的工作方式,降低了人们的道德水平?但是,手工业的工作是否就不会遇到这个问题呢?我们又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马修·克劳福德:中国,以及其他任何国家,价值观都存在危机。任何要求并培养粗心大意的工作都会耗费精力,促成一种虚无主义。我们天生愿意投入精力认真的做事,愿意做值得我们投入的事。但是找到这样的事很困难,他可能存在一个令人意外之处。
想象一下街坊上的修理工,他们细心地调试修理街坊邻居的自行车。这不是一份光彩的工作,没有“远大目标”,但是这是可以将其做好的事情,是一种可以带来满足感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