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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之笔:我读冯唐

两篇评论,老路和小柴的。

【壹】我读冯唐

路金波/文

一、冯唐难封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但现实是,四十一岁的冯唐“用文字打败时间”,妖娆地盛开在各界文艺女青年中间,尤其每每大酒之后,在微博晒出挤青春痘的照片。

冯唐的书近两年越卖越多,然而圈内对其评价,却多呈两极分化之势。好者云“当世高手,鬼使神差,已臻化境”,恶者说“不知所以,阴僻自恋”。

同样一树苹果挂在枝上,若叫了贩子们来沽,你出七毛六,他出七毛八,断不会出现五毛和一块的差别。

为甚冯唐这几十万字铺在纸上,就有天上人间两种命运?

二、忘掉俗人张海鹏

客观说,冯唐的走红与这笔名背后的真身“张海鹏”很有关系。张海鹏者,1971年(年轻啊),生于北京(帝都啊),汉蒙血统(杂交水稻品种好啊),身长180(古往今来三千年美男子都这身高),红润国字脸(和赵又廷阮经天站一起浑然一新偶团体)。眼镜镶金边,袖口绣名字,皮带不是H的那是嫌它土,手里随便捏块石头那是杨贵妃她二姨传下来的古玉。

至于他如何在学霸横行的协和医科大学砍下博士学位又如何去米国喝了洋墨水,怎样在人精辈出的麦肯锡做到合伙人然后投奔组织成为大国企总裁,以及他的后海府第和微博百万粉丝佳丽——种种传奇,可谓江湖之述备亦。总之,面对如此一个拥有完美人生的人,势利的老年人都会发自肺腑地赞叹:这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问题是,我们今天来谈文学。卖苹果的时候,看货出价,不管它是王支书田间的还是黄寡妇地头的。谈文学,让我们先忘掉成功人士张海鹏。因为有时女粉丝的赞誉来自激素,而评论家的恶语来自嫉妒——这些都属于张海鹏,而我们今天只说冯唐。

三、文学是什么?

这里就不引用《辞海》了,因为编辞海的那帮老头也不懂文学。全中国懂文学的人没几个,兄弟我有幸占了一个名额(看到这里摔门而去的朋友,不送了)。

文学可不是“研究文章之学”。中国人造字之初都是单字,先有“文”,通“纹”,就是用“字”记录。这些文按一定结构“章”组合排列,出来的一坨东西就叫“文章”。中国人写文章有两千年历史,但不论讲文章的《文心雕龙》还是讲文字的《说文解字》,可都和文学没有半毛钱关系。孔子口述《论语》算哲学暨社会学暨法学暨经济学暨成功学大作,《史记》是历史书,《梦溪笔谈》是科学书,《资治通鉴》是政治书。

这些东西统称“文章”,而所有识字的人统称“士”、“儒”、“先生”。西方自两千三百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就开始分类,所以科学和文艺兴盛。中国人则迄今搞不清楚作家和文人、知识分子、诗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简单地说,文学就等于小说。

小说就等于用文字编故事的手艺。

小说是虚构艺术,英文里FICTION原意就是“假的”。

写小说的人就是作家。

四、小说的金线

兄弟我衡量小说,看两方面:A、故事。B、讲故事的手艺。

“故事”这个词儿,可不能被理解成“过去的事”,它更接近“事故”。也就是说,故事不是你生活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一地鸡毛,而是被戏剧化了的事儿。小说不是生活的乖儿子,小说是戏剧的表兄弟(中文小说来自评书,西方小说来自戏剧)。

现代中文小说,一开始就被现实鸡奸。去呐喊、去启蒙、去革命、去宣传、去土改、去反右、去歌颂、去文革、去样板、去寻根、去伤痕、去改革、去人文……中国人发明了俩词儿,一个叫“学以致用”,一个叫“文以载道”,这并称中华文化“鸡贼双宝”。数理化这些东西皇帝老爷不考,所以自打祖冲之算出圆周率中国科学就歇逼了。小说原本只是闲人们做梦般的小小一说,非得重大选题作协备案。凡是奔现实去的小说家都是臭傻逼。

小说貌似使用现实中人的语言、行为、逻辑,但归根结底是虚构艺术。它本质上是神话,它最多是生活的比喻句。生活是零散的,小说是连续的;生活是复杂的,小说是单纯的;生活是停滞不前的,小说是一路高歌的(在这一点上,戏剧的最高商业形式即好莱坞电影做到了极致,它要求人物最终的状态一定要比最初的状态更高)。

人们之所以发明戏剧,又衍生出小说——这种明知是假的东西,是因为对现实的不满足。所以,我们谈论小说,不是看它如何趋炎附势照猫画虎地描述生活——描述生活从来不是艺术家的工作,而是看它怎样用貌似生活的素材重新建筑了一个新世界。那新世界的骨架就是故事——没有故事,就没有人物,就没有新世界的一切。

故事本身不会单独存在,它必须被某种方式讲述。有时讲述方式也构成故事的重要因素。小说是用书面语言讲故事的,小说家必须有属于自己的美妙语言,就像歌唱家有属于自己的能被辨认的美妙声音一样。

我们这就进入到冯唐的小说世界,去看故事,去看手艺。

五、北京三部曲:最好的,青春文学

冯唐本人若是在酒后突然听到我说他是青春小说家,一定会就近找到砖头酒瓶扑将上来。但是为了文学,我假装先和张海鹏绝交,冒死把这篇文章写完再说。

先不急着标签的事儿,看看事物的本来面貌。

《万物生长》故事梗概:我,秋水,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厚朴、黄芪、辛夷是宿舍同学,各有怪癖。我有一个当导游的哥哥、出国的姐姐以及一个纯精神之恋的初恋女友,我还有一个精灵古怪的现任女友。有次我去酒店面试姐姐的后备男友,认识一个泼辣熟女,名叫柳青。我们医学院有传奇的白教授、足有一百岁的看门胡大爷、几个绝经期师太以及江湖异人王大师兄。

某天柳青来找我,我帮她安排了打胎手术。我的第一次是和现女友。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垂杨柳。我和辛夷去看某个医疗器械展,偶遇柳青。柳青请我吃饭,又把翻译资料的活儿交给了我。我和女友是在军训时认识的,她和我棋逢对手,互相探索对方的身体长大。但是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清华男。我神情恍惚,想起失去初恋的时光。据说在后来,我和柳青有了新的故事。

上面这段总计313个字,其中有16个我。

所谓青春小说,定义就是:不为老实讲故事,但求爽气吹牛逼。

写小说就是创世界,算是件盖房子的苦差事,但是年轻的时候拿起劳动工具,首先想干的一定不是盖房子,而是搭积木。青春小说家,就是用漂亮的文笔,把自己的年轻履历和迤逦幻想记下来,自己爽一爽。

在《万物生长》之外,冯唐接着又爽了两本,《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此书起笔早于《万物生长》但完稿和出版较晚,按人物关系应作为开篇)和《北京,北京》,组成了三部曲。

其中《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讲的是:老流氓孔建国和朱裳的妈妈、女特务大车和小车、胡大妈和防空洞、功夫大师刘京伟和科学家张国栋、土包子桑保疆和波霸翠儿,以及考试、跳舞、踢球、打架,以及朱裳、朱裳、朱裳。《北京,北京》写了“我”和小白、小黄、小红的“老友记”。其中《万物生长》里的同学厚朴、黄芪、辛夷以及“女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中的刘京伟、桑保疆、小翠,都团聚一堂。而小说最后五十页,则以惊心动魄的柳青结尾。

大抵小说的写和读,是一个能量传导的过程。有些小说读不下去,想必作者写时也憋得脸红脖子粗,迟早要便秘。冯唐的三部曲,读起来畅快淋漓。我为了写文章的方便,将其中漂亮的段落折页起来,末了,原本一食指厚的书变成了一拇指厚。

例如:“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湿润的原因。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我想,这时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万物生长》P10-11)。

这样的句子在六百页的三部曲里大概有三百处,平均每张纸上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眼睛亮一下,嘴角扬起笑一声。让你觉得花三十块钱买一本书不亏,以及相信这个叫冯唐的,老天爷是赏了他一口卖字的饭吃。

冯唐的文字有幼功,这是十三四岁时苦读司马迁、曹雪芹、劳伦斯给灌到经络里去的,就像劈一字叉都是七岁前打的基础一样。“我感觉中,朱裳却一点也不傲,常低了眉,颔了头,匆匆走过夹道,缩进座子。”(《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P99)“柳青起身去水龙头洗脸,涮烧杯,然后接了一大杯水,一口喝干,还有些水珠子顺着头发、脸、嘴角流下来,整体还是乱七八糟的。柳青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马,也不想是马,至少不想是你的马。天晚了,我要走了。’”(《北京,北京》P193)短句子,多动词,似不用力,情境皆现,像传说中的老阿城。

正是靠着这些文字和趣味上的手艺,冯唐成功地销售了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们”。其中,最荒唐的是关于柳青那一部分。柳青出场写得很精彩,中间发展高潮迭起,结尾却碉堡了——莫名其妙就爬上去一个白种裸男。更可笑的是,柳青的前半段写在《万物生长》里,后半段故事却突然出现在《北京,北京》。这他妈的相当于《人民日报》写个“下转第四版”,结果转到《环球时报》上去了。

所以说,冯唐用“北京三部曲”奠定了顶尖青春文学作家的地位,才气在郭敬明、张悦然、孙睿之上。

六、请注意2007年4月的这篇后记

如果冯唐的写作停留在三部曲阶段,然后去搞些时尚专栏的雕虫小技,我们现在也就不必讨论什么冯唐和文学的关系了。但是,逃跑的红军在遵义拐了一个弯决定北上,清澈的黄河在西北高原画了一个几字形进了中州。写于2007年4月的《北京,北京》后记,是研究冯唐创作的重要文献。

老天保佑,冯唐原来是个自知的人。他承认,“历史不容篡改,即使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混蛋自恋狂。”他清晰地解析自己,“《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时候,小男孩对女性只有幻想,没有感情……在《万物生长》的时候,只有感情,没有故事。少年人的将来太遥远,过去还不够久远,过去和将来的意义都还想不清晰。一切飘忽不定,插不进去,使不上力气,下不成雨……在《北京,北京》里,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年轻人带着肚子里的书、脑子里的野心、胯下的阳具和心里的姑娘,想去寻找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让他们宁神定性的老婆。但是年轻人没了幻想,一不小心就俗了。”

冯唐用三本小说疏导了他淤积在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和幻想,消化了他积攒下来的二十一本日记和四百五十封书信——这些东西是一个写作者最初的财富,却是一个伟大写作者最终的羁绊。

冯唐写完了自己十四岁的启蒙、十八岁的叛逆、二十五岁的荒唐、三十岁的迷茫,终于把自己清空了。他在2007年4月的这篇后记末尾说,“我继续被时间这个东西困扰。《北京,北京》之后,会试着写历史,进入虚构之境。”

——好啊。欢迎来到虚构之境。欢迎光临小说的世界。这是冒险家和创世者的乐园!

七、《不二》

冯唐在四十岁的时候出版了《不二》。这是他首本用第三人称写作的书。

从“我”到“他”,对写作者是惊险一跳。多少昙花一现的畅销作家,写完了自己,不见了踪影。他们终究没有学会一种无中生有的造物技能。

冯唐,却,却,嗯,我想说,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杰作。

《不二》讲了弘忍挑选衣钵传人的故事,也是鱼玄机到长安寻访韩愈的故事,还是小和尚不二证悟的故事。借用本书的意象,这小说像鱼玄机的胴体,从脚踝到小腿,从大腿到幽谷,从小腹到胸部,从脊椎到屁股,都是圆润的。并且,这所有的圆润和谐统一成一个整体,晶莹剔透。所以阿德勒曾说,美就是完整、均衡、晶莹。

在这样完整闭合的结构里,冯唐的叙述天才恣意汪洋。他开篇写弘忍给新和尚烫十二个戒疤的两千字,是中国文字里最密集最高超的幽默,这段文字即便由赵忠祥在春晚上朗诵也能让人大笑一夜,从此过年不用依赖赵本山。而他在“七茶”章写道“等了很久的春雨在一个众人梦里的早上到来,从天到地,下坠露水留在枝叶上,雨水打湿泥土。偷情的人昨夜热热地肏完,屄屄和鸡鸡都安静了,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女人,肚皮和后背,彼此皮肤大面积地接触。锦衾也仔细一起用手脚掖了掖,睡着的时候,风和梦不容易进来。” 瞬间相信,写黄书的冯唐原来是个诗人。

《不二》不能在大陆出版,是中国文学的大损失。一百年后,有好事者排列中文小说百强,应有《不二》一席,地位介于金庸和莫言之间。

八、《三十六大》

理论上讲,我看不起杂文、散文。这些东西嘛,会上三千常用汉字,谁都能写,没什么技术含量。

也就是说,杂文这东西,拼两点,一是见识,二是文笔。凭张海鹏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以及冯唐的文笔,要划拉两三千汉字,不就相当于拧开龙头接一杯自来水?

冯唐杂文一品,一百篇里偶有一篇失手,那是因为不用心,杯子口没对准水龙头。《三十六大》里写给学弟、小外甥的文章都诚恳,大有用,可流传,出了这本书,冯唐也算青年导师了。小朋友们学会降龙三十六掌,人生全面达到金线——当然,说起金线,牵扯到江湖上一段公案。我的意见是,文学肯定有金线。冯师傅的金线标准我同意。但他某次去丈量H师傅的长短,因为天黑,没看清楚。我不怪他。

九、诺贝尔

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读了冯唐。然后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读了莫言。

莫言是地上长出来的,好结实。

冯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想他能飞得很远。

【贰】柴静:杂种冯唐

1:

中学语文课本上有道题,鲁迅先生写道“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课后题问“这句话反映了鲁迅先生的什么心情?”

老罗当年念到这儿就退学了,他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鲁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教委知道,还有个标准答案”

冯唐是另一种高中生,他找了一个黑店,卖教学参考书,黄皮儿的,那书不应该让学生有,但他能花钱买着,书中写着标准答案“这句话代表了鲁迅先生在敌占区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他就往卷子上一抄。

老师对全班同学说“看,只有冯唐一个同学答对了。”

2:

后来过了好多年,他俩认识了。

老罗一直初中学历,没买假文凭,没考电大。贩中药,摆地摊,来北京混滚滚红尘,冯唐在协和学完了医,美国念完博士,进了麦肯锡当完了合伙人,买了后海的四合院,老罗刚来北京住他家,他给老罗找钱投资搞学校。“有了钱,有什么坏事儿,就更敢作了”

老罗在饭桌上横绝四海,嬉笑怒骂,冯唐是饭桌上不吭不哈,挺文静的,但眼睛活,别人说没意思的话他就拿手机拍桌上的姑娘,有人说邪话,他笑得又快又坏,有时候还侧头跟老罗补充句什么,我们没听清,问说什么,老罗一挥手“别问了,这是个流氓”

我当时觉得冯唐狷狂,有天晚上吃完饭一起坐车,他跟我说从小没考过第二,托福考满分,不用背,是照相机记忆力。写东西的时候根本不想,憋不住了一坐,象有人执着他手往下写。

我心里想,这哥们实在是。

后来还跟老罗聊过“他挺有优越感啊”

老罗带着欣赏之意说“臭牛逼呗”。他自己也根本不是个谦退的人,“希望那些喜欢用“枪打出头鸟”这样的道理教训年轻人,并且因此觉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国人有一天能够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有的鸟来到世间,是为了做它该做的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

3:

一开始冯唐的小说我不太喜欢,一股元气淋漓,但横冲直撞不知所终,在我们姑娘家看来,这是由男性荷尔蒙驱动的写作,是另一种动物的呓语—–好象我们的存在只是象一面镜子映射出他们,不容易有共鸣。

不过他的文字真是腥,鲜,写跟姑娘在实验室用烧杯喝七十度的医用酒精,边上都是用福尔马林泡着的人体器官,“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飘荡在我身体周围,粉红汽球似的,我的阳具强直,敲打我的拉锁,破开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开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东西,我想,如果给一棵明开夜合浇上两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明天夜合会脸红吗?香味会更浓吗?它的枝干会强直起来吗?”

中国字和中国字往一块这样一放,象有线金光钻在冯唐的文字里,有的地方细尾一荡抽人一下。

这挺怪的,我们都是七十年代人,我的课外阅读是批判胡风的文件和作文通讯,写作文是“平地春雷一声响,四人帮被粉碎了”,他这个东西从哪儿来的?

大概是因为他和老罗都把背标准答案的时间省下了,老罗退学后,看李敖王朔《罗马帝国衰亡史》,冯唐看劳伦斯,二十四史和《金瓶梅》。我十七岁学汪国真的时候,他俩已经写小说了,老罗写个挺魔幻的尿床故事,投给《收获》,冯唐投的是《少年文艺》,里头有句诗,一个半大孩子,已经邪得很狰狞了,“我没有下体,也能把你燃烧”。

他们都这么野气生蛮地长起来,瞧不上肉头肉脑的精英,香港有个董桥,句子写得刻苦又艳丽,六十岁的时候感慨:“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地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篇文字”,文章叫《锻句炼字是礼貌》。

冯唐说“这些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好象面对一张大白脸,听一个日本艺妓说,“说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地每天画我的脸,我没有辜负见过我脸蛋上的肉的每个人”

朋友里说起冯唐,分两类,一类喜欢他,说“他左手一指明月,右手一指沟渠,然后把手指砍了。”

另一类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阴气太重”。

4:

我理解他们说的“阴气”是什么。

有次跟冯唐说起韩寒,他说韩的杂文好,我问他觉得韩的小说怎么样,他举个例子说有个他喜欢的作家叫伊恩,写过八个中篇,全是禁忌,欺负白痴什么的,非常颠覆根本道德的人性最黑暗的一面,“但是他的视角是好小说家的视角。”

他说了个细节“他们在二楼,在一个小渔港旁边 ,有鱼的味道一直在,跟女生抱在一起,感到怪兽在挠那个墙,他说给那个女生听,那个女生一开始没听到,慢慢她也听到了。”

这个细节让他感到用口语无法表达的那种敏感,“这是正常人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但是是正常人在某一天,或者下雨,或者醒来,忽然感觉到的东西。”

他说,这就是小说家的责任。

他说“韩寒根本没摸到门呢”

他认为自己有这个敏感,“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他学医的几年加重了这个气息,“我记得卵巢癌晚期的病人如何像一堆没柴的柴火一样慢慢熄灭,如何在柴火熄灭几个星期之后,身影还在病房慢慢游荡,还站到秤上,自己称自己的体重。”

能看到最黑暗处的人,大概有曹雪芹说的残忍乖僻与灵明清秀两气相遇的气质,“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乘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5:

我奇怪的是,写这一类字儿的人一般远离俗务,吃完大酒横着肚腹,让帝王让开别挡着光。他不,从美国回了香港,香港又回了内地,还转到大国企工作,当上了局级干部,简直是泡在世俗里,“中午喝酒,喝到三点,谈,谈到了晚饭,没谈完,吃完晚饭看二人转,晚饭被三中全会了。吃完凉菜,就站着敬酒。喝得吐了再喝,到十二点。”

我问,天天开会怎么办?

他说有个大官儿跟他说“开会的时候带一念珠,就当听和尚念经”

党的套路,老外的套路,政治的套路,商业的套路,他都熟。说政治需要相对透明的规则,如果没有很多年的契约精神的积累,办不到。“现在要不然是大国企,要不然是小本生意。别的根本形成不了力量”,我说你能做什么,他打个比方,现在都知道医院不行,要靠药养着,他当年的协和的同学都是严重低工资,但没有载体帮它扭这个劲儿。他想利用这个国企去开个十家医院,不要什么人都去协和。

他说,现在这种垄断的状况,只能试试拧身钻进体制,“把事挑起来”

我有什么俗事儿就问问他,他说他有个有用玩意儿,是一个戴金链子的美国老太太教的,在麦肯锡公司苦练了十年,叫金字塔原则。给我发个文件来。

“用一句话说,金字塔原则就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归纳出一个中心论点,而此中心论点可由三至七个论据支持,这些一级论据本身也可以是个论点,被二级的三至七个论据支持,如此延伸,状如金字塔。

他写“对于金字塔每一层的支持论据,有个极高的要求:MECE(Mutually exclusive and collectively exhaustive),即彼此相互独立不重叠,但是合在一起完全穷尽不遗漏。不遗漏才能不误事,不重叠才能不做无用功。”

我才第一次看到他搞咨询管理的嘴脸 “过去皇帝早朝殿议,给你三分钟,现在你在电梯里遇到领导,给你三十秒,你只汇报中心论点和一级支持论据,领导明白了,事情办成了。如果领导和刘备一样三顾你的茅庐,而且臀大肉沉,从早饭坐到晚饭,吃空你家冰箱。你有讲话的时间,他有兴趣,你就汇报到第十八级论据,为什么三分天下,得蜀而能有其一。有了这个原则,交流起来最有效。”

这人是有志于世事的,看中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三大不朽,“曾国藩牛啊,把自己的肉身当成蜡烛,剁开两节,四个端点,点燃四个火苗燃烧,在通往牛逼的仄仄石板路上发足狂奔。”

所以他第一学老曾人情练达,依靠常识百事可做。第二如果想立事功,不要总在集团总部务虚,到前线去,到二级公司去,真正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付痞子混子傻子疯子,对一张完整明确的损益表负责。第三学老曾灵明无着,物来顺应,不象和尚隐入五百里深山,要喝尽世事煮沸的肉汤,领会什么是“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6:

但有一样他恐怕学不来,老曾一辈子一只青藤箱,一件布衣,前襟上还带着油渍,稍有点世俗之念,就骂自己是畜生,说不为圣贤,就为禽兽。他是两样都要,事功文章古玉姑娘,哪样都舍不得。

其实他心里挺清楚的,知道真正的文学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象司马迁那样付出身体,就得象曹雪芹这样付出穷苦。真要想醇酒美人还要文章传世,有点贪婪。他也想象狗子那样一张苦瓜脸,一支潦倒笔,“全知全能又百无一用地度过一生”。

但他有一个妈,他妈是纯种蒙古人,老了还穿一身大红裙,脖子里挂狼牙,一人能喝一瓶蒙古套马杆酒,看见长的好的动植物,说拿回家炖了,见着风景好的地儿,说占一块盖房子。

有这么一妈,他就不太可能成阮籍,嵇康。加上他是红旗下的蛋,没战火没乱世,听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长大,大学宿舍里天天喝着劣质茉莉花茶坐看紫禁城的金琉璃顶鬼火闪动,出了国干了咨询又知道了一张A4纸上写了字能换两万美刀。

这样的人哪儿还能受得了“百无一用”。

我问他权力对你来讲有吸引力么,他想了一会儿说“我能感觉到吸引,但没有形成贪恋,大权在握的时候,还是挺爽的”

他想了一下,又说,还是挺爽的。

然后又说了一句,还是挺爽的。

又拿一个朋友举例子“你说老陈他做的事是全行业里最好的,但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去跟一帮傻逼竞聘?因为没有待遇就没这个台子,这是个两难,当然要到这儿,你非得扭自己一下,但这扭一下,肯定就离你自己心里的理想远一点。”

陆放翁有句话说“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冯唐说他看了有点害怕,但也知道这是命。

有不少人劝他,什么都有了,风景好的地儿哪儿都有房,干嘛不停下来专职写。

他说,“有一个人天天背水上山,后来山上有了井,他还一直背,有人就说,你干嘛还背这个篓,他说后背冷。”

7:

他有次说“比如我立志要当一个酒保,那又怎么样呢?但按传统价值观就是不靠谱的。”

我说“你能摆脱么”

他说“摆脱不了,所以我要反抗。”

反抗方式之一是写黄书,知道发不了。还要写。说是他小时候看劳伦斯,看肉蒲团,看金瓶梅的结果,想要写本又真又好又善良的,“象花丝要把花药传给雌花的蕊柱上一样美好,象饿了吃饭再饿再吃一样善良”,传个五百年造福人类。

说想发我看,又挺不安“柴老师你不会觉得我是流氓吧”。

嗨,柴老师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说你撒开写吧,写字儿的人是造物,给万物命名。

后来他发大纲来看,叫《不二》,第一句话是鱼玄机站山岗上对老禅师说“你要看我的裸体么?”后边都是大尺度,挑战禁忌,汁液淋漓,我没觉得不适,只是有点不太明白他想写什么。

有次说起来这个,他说很多小说,不说明什么,看了更糊涂,或者让你以为明白的,再次糊涂。“《不二》,故事清晰,人物背景清晰,力量起伏清晰,但是人物如何评判,对错等等,毫无结论。”

那你为什么要写黄书?我问。

他说“我推崇的不是滥交,我只是要抛开审美和正统思维,因为接受新思维对于流氓是很容易的,对于社会主义老太太是很困难的。”

他问他爸,到这个年纪,你人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爸说我想解放台湾。

他挺感慨,说这么样的一个人心基础,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很容易碰到很大范围反对,再正确,也怎么都推不动的。“谁呆在这个位置上,都推不动 ——-并不说这个对,但这是一个现实。如果这么一个人群,让他们来支持你,只能用他已经习惯的东西。如果想站起来反对什么,反的人也是大字报言论。

他说,“如果成了,可能更差。”

他用这个解释他为什么不谈时事,也不跟什么东西正面冲突,要写文艺。

冯唐说“文艺有什么作用?至少能启人心,多有点美感,往天上一看,不光有太阳。这人一分心,独立性就能建立一些。”

他这话象蔡元培说过的,“一个没审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恶的”,所以一战后蔡有个观点,道德的提高要依靠美术的教育,“美无私利,可以“隔千里兮明月”,有普遍性。将人我之见渐渐熄灭。”

冯唐说他有个中篇,是写辽代太监的故事,他说,“我想用我的方式写写历史,平时听的这些事儿,至少可以有另外的解读,你听到的不是真理,只是真相的另一种说法。至少是我认为的说法。汪精卫是个大坏蛋吗?看你怎么看了。人心应该相对复杂起来。不要从小就是标准答案,不是就错。”

这时候是能看出有了钱的好处——–写的时候可以百无禁忌,不为印成纸,不为挣银子,写完提笔四顾,踌躇满志,他说“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思维独立,很多事儿你是不敢做的。反过来说,经济上自信,你有自觉精神,能独立思考,这是分不开的。”

这是他对自由的理解,有一点象他喜欢的毛姆笔下的人物,“他象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给了他一种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

8:

他文字上嚣张得厉害,怪力乱神,但说起话很平常。这个挺好,怕就怕反过来。

他们说他喝大后,说话尺度极大,但我没赶上过,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跟女生说话离远一站,有时候还结巴,觉得他这人也象他的小说一样,好象疯长的时候抽条太快,总有一部分是没有发育成熟的样子。

他当然也会一些闷骚的招,比如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人“累了”,然后单位里的大姐们立刻心软“快去睡快去睡,我来做”这也就是那种中学小男生把戏,他还老有点不好意思““金牛座其实没那么花心”他补一句“跟他能得到的机会相比”

他说他喜欢的女的从没变过。都是一个类型,都满强的,用他的话说象剪刀一样气势汹汹地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两天没理,一回身发现已经上吊了”.

他家王老师挣钱比他还厉害,不化妆,背个“为人民服务”的布包,聪敏过人,饭桌上,他稍说句过头话,她看他一眼,他就笑嘻嘻举杯敬她“王老师,祝你幸福”

两人碰杯一笑。

有次聊天,谈起婚姻,他一拍桌子说你可是问对人了,严肃地想了半天,说有一点最重要“两人还是要爱过,就算成了灰,也是后来婚姻的基础。”

这话多平常,他这么个看来放浪形骸的人说出来有点怪,他说有的事无论你有多聪明,道理多浅显,不是机缘巧合时你就是不明白。

所以他虽然老拿亨利米勒的话来搞点流氓气,“if you feel confused ,fuck”,但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把女性当成猎物的人,甚至有点崇拜之情,不可能轻慢或者亵渎。就他这样的,谈个恋爱分个手都纠结个十年八年,稍下点雨就要写几句诗内心才平静,一辈子跟自己左缠右斗,也就是个场面花哨。

有次饭局上,有个姑娘跟他同来,头发脸蛋黑白分明。

中间他和老罗去撒尿,歪头主动对老罗说“发乎情发乎情只是发乎情”。

哪儿有流氓还解释的。

9:

我俩有时候约个小局,吃饭喝茶。

我们七十年代男女中学时疏离得很,互相猜测,彼此羞辱,我回忆起来几乎没跟男同学四目对视过,他是当时在楼顶上看着姑娘们青白分明的发际线,“都能闻到她们的味儿”,但也不敢搭讪。

之后二十多到三十多,男女都忙着恋爱,寸寸弯强弓,伤筋动骨地折腾,活在对自己和对方的想象里,哪有功夫互相了解。

到了这会儿,大雪初歇,天蓝得发紫,风把房顶上的积雪吹得满天都是,金光闪闪,好象才刚睁眼看到世界本然,觉得对方和自己都不是神,不是泥,都是人。

我原来对他的小说有些抵触,觉得当中的女性并不让我觉得亲切,后来他有次说“我只能通过我理解人”,我忽然觉得,我根本用不着通过他的小说去看到女性,他的身上就蕴涵着女性,他书里那个精瘦的小黑男孩身上,就有我自己,童年时热爱大白热馒头,芝麻酱沾白糖,喝什么茶都是茉莉花味儿,常看的书摸得又厚又亮,头顶上是春天槐树上好多叫吊死鬼的虫子,拐过路边,“天上两三朵很闲的云很慢地变换各自的形态,胡同里两三个老头儿薄棉袄还没去身,坐在马扎上,泡在太阳里,看闲云变换。”。

有次和菜头深更半夜在MSN上说,看到冯唐写的一段话,看得他差点号啕大哭。说是有次开车的时候,看到前方有只松鼠被自己的车吓愣了。

“那只松鼠有我见过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地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屈起,两腮胡须炸开,它被吓呆了,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它也跟着闪进快车道,后轮子轻轻一颠,没听见吱的一声,但一定被压成了鼠片。

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无论男女,作为动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溅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样的,为对方梳理皮毛的眷恋是一样的,被命运辗过的痛苦是一样的,生之狂喜和死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

10:

有天晚上聊完天,他送我从院子出来坐车,好象是夏末,月亮底下,槐树下的细胡同走好长,树的小黑手指指着大银星星,有几个男人坐在路边上借着杂货铺子的光说话,有一个大嫂胡乱挽了个簪,花绸裤子白胖小腿,拿只铝盆哗一声把水泼在我们的脚前一截,月光下水印子象墨一样流得哪儿都是。

冯唐老说他心里有肿胀,要写出来,要化掉,才舒服痛快。

能痛惜这样的夏夜,又知道自己非死不可,这样的人才有肿胀,才写,他的博客名字叫“用文字打败时间”

归根结底,没什么是不朽的,我们终将化为粉尘,归彼大荒,但还是要写,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什么也不图,却非这么不可。王小波说,双目失明的汉弥尔顿为什么还坐在黑灯瞎火里头写十四行诗?那就叫“自我”。

他说,“我永远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平稳了,我情愿它永不沉默,它给我带来什么苦难都成,我希望它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象火炭上的一滴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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