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些零碎的时间用来阅读是一种享受。只要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即便是在嘈杂的地方,那由文字与流淌的时间构成的空间就是自己的了。度假时,这样闲适的片刻更多了。晨起,午后与日暮,读同样的文字感受会有不同,内心被唤起的东西也不同,唔,就是这样成为了不同的自己。
所有日常的,都美丽
—-致 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迷》
读辛波斯卡一点不累。能够吸引我的文字都是可以随手翻来一页,读下去。她是一位机敏,幽默的女诗人。她所关注的是那些日常之物。偶尔,她思辨一下,聊聊严肃的话题。她宽容(幽默的人大多宽容),西方式的表达总是更为直接。她不可能写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样的词,但是她会说“再没有什么比思想更淫荡的事物了/这类放浪的行径嚣狂如随风飘送的野草”。在一些诗句里,她的东方式的超脱又让人惊奇,比如“窗外是美丽的湖景,/但风景不会自我欣赏。/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无色,无形/无声,无臭,又无痛。//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湖水即不觉得自己湿,也不觉得自己干,/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可见,洞悉的智慧贯穿了东西方。
了解一个人的趣味,请关注他的阅读和写作。在辛波斯卡的作品中,“盐、金属、服装、医院、电影、表演”这些词我们是容易遇见的,当然,在女诗人的作品里通常会出现的“雨水、树叶、天空、云”也常常出现。
她始终是诗意的。我说的是看待事物、感知生活的方式。那种从日常事物中提炼出的诗意,那种诗意地看待命运的角度,是辛波斯卡的可贵之处。写诗的人很多,会写的人不少,始终不离开生活的诗并不多。
这是诗者的态度。
所以辛波斯卡的诗不是飘忽不定的。它里面有一种坚定,是长期的素养与丰富的阅历构成的冷静与豁达。用《万物静默如迷》做题,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阅读的间隙,目光抚过方格子的餐布,一小块吃剩下的蛋糕,揉成一团的餐巾,安静的杯子,这些日常之物如此美丽。“无色/无声/又无痛”。
附:辛波斯卡小传
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是当代世界诗坛的异数。她的诗作严谨,却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她的题材始终别具一格,常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悦,以简单的语言传递深刻的思想,以隐喻开启广大想象空间,寓严肃于幽默、机智,是以小搏大、举重若轻的语言大师。这本诗集选辑其各阶段名作五十首,由陈黎与张芬龄精译、导读,并附辛波丝卡精彩诺贝尔奖得讲演说辞。
辛波丝卡,生于波兰的小镇布宁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那时,她的国家刚刚摆脱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一九三一年全家迁往波兰南部的克拉科夫。在辛波丝卡的每一本诗集中,几乎都可以看到她追求新风格、尝试新技法的用心。 她擅长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悦,以小隐喻开发深刻的思想,于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成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名誉会员,这是美国授予杰出艺术家的最重要荣誉。2012年2月1日,在克拉科夫逝世,享年88岁。
附辛波斯卡代表作:
《一见钟情》
注: 此诗是几米《向左走向右走》的灵感来源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并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瞇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并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炼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剧场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
调整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顺从,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扫除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明天重新开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失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等候,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一切: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它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它的恶魔存在。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文/下午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