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刻,我才恍然若悟:祖父的坟中不止埋葬着祖父那赖以挺过千辛万苦的铮铮尸骨,还埋藏着一个旧的时代,珍藏着一个挣扎了一辈子的贫苦农民的由衷希望。
——题记
接到农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父亲笑得很沉重。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有过类似的笑容,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沉重。那种笑容,只在我平时考试中得了第三名而没能取得第一名的时候才出现。因为第三名是名次中的最后一名,但不管怎么说,第三名毕竟还是个名次,有总比没有强。但说老实话,这所农业大学只是我当时万不得已的选择,收到通知书使我莫名惊诧了许久才回忆起当初自己还真的填报过这个“志愿”。自从高考失利之后,高不成,低不就,我已制造了太多的郁闷空气,我没有绝望,倒是先让父母都绝望透顶了。现在看到父亲笑了,我却彻底地绝望了。我知道我将要背负着沉重的感情包袱为我当初的选择作出让步,委屈地认命了。于是我向父亲挤了一个笑容,但是,那是何等地艰难啊!
第二天一整个早上,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眼睛直直地望着屋瓦,内心一片茫然,直到父亲叫我,我才强打起精神扭下床。来到堂屋,只见供案上粗大的香还留有一圈浅浅的火苗,轻烟缭绕,大红大红的蜡烛的火焰在摇曳着。堂屋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好几样菜,一大摞冥钱堆在一角,桌面上还铺了一层红布——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父亲正拿着洒瓶往酒杯里斟酒,口中还念念有词。我知道父亲在祭祖,虔诚地,而且用的是我所见过的最讲究的派头。
“过来给祖先烧钱吧。”父亲朝我说完,又继续斟酒,“祖先们回来喝酒,百年难得一趟,小锋考上大学了,给你们增光了。”
我边拿纸钱边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表情很沉重,油黑的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似乎微微地沁着一层汗,声音也有些沉沉的,我仿佛窥见了父亲内心深处的苦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疑惑不解。
当我烧完纸钱并毕恭毕敬地向列祖列宗叩完四个响头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我身后响起,持续了好久,顿时屋里硝烟弥漫。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向世人宣告着命运的转折。我懂,但我怕!难道这意味着我以后将肩负扭转家庭乾坤的重任吗?我暗暗为父亲感到难过,也为自己。
父亲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收拾了几样菜,放着大红的香烛和一摞冥钱——多半是一些面值为天文数字的,酒放在角落里,匆匆出门,叫我跟上。我没来得及问父亲去哪儿就已经跟在了他后面,看着他挎着篮子,铁丝扭成的提钮已深深地陷入了他的手臂,手在微微颤抖。我内心一颤,好久没有跟父亲这么亲近地走在一起了,不知何时父亲的臂膀已不再那么强健有力了。我看了看父亲的头,他的白发也不知何时多了起来。我又看了看父亲手臂上因提扭深陷而形成的勒沟,一幅幅昔日的情景就浮现在了眼前: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用板车拖着满满的一车谷去卖,过沟上坡的时候,肩上挽着的纤绳勒得很深,父亲咬紧牙,用力地向前,纤绳勒得更深了,额上沁出汗来。同样的一幕幕是父亲用板车拖着一车秧苗拉向稻田,纤绳也是锯一般地勒入了他的肩膀,车上秧苗的浊水直往下流,往往是活没干完,父亲的双肩已经脱掉了两三层皮,那时他正年轻力壮啊!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父亲真的已经老了。十多年来整个家庭的艰辛和期望就换回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好薄的命啊!我还有大学四年呢,父母将如何熬过这更加艰难的四年呢?我真感到愧疚和不安!
来到祖父的坟前,父亲摆好菜,斟上酒,点燃香,插入地里,红烛也立在两旁燃起,然后父亲双膝同时着地,在蜡烛上点燃冥钱,开始说着刚才已经对列祖列宗说过的话。当然再一次地提到了我的名字,于是我也跪下了。
这样的仪式使我不安。我看了看眼前长满荒草的坟,开始投眼远处。远处是刚刚插上的晚稻,田间有戴着草帽、背着铁锹的农民在引水灌溉,也有背着喷雾器的农民在施药。而通往远处的是一条窄窄的小路,在烈日下白得耀眼,那正是赤贫的象征。远得看不见了,才是集镇,在那里,我的父母才能买到现代和文明。
“讨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挨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后人有书读了,小锋考上大学了……这些钱您存着慢慢用吧……”
父亲哽咽的声音将我唤回,又将我们带入碎片般的记忆,那还是我小时候听来的:祖父的一生充满了曲折,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平凡无奇而施舍给他一丝安宁。特别是在“文革”中,祖父几次险些丧命。祖父常年坐牢,是祖母拖儿带女沿街乞讨才得以保全了这个家。在那个时代,望子成龙简直是天方夜谭,能不饿死就要谢天谢地了。到了晚年,祖父看着各房孙子读书小有成绩时,总是格外地疼爱。可是,他在有生之年并没亲见孙子上大学,不是孙子们不争气,而是为生活所迫,各各弃学谋生去了。唯一坚持下来的,只有父亲,这不是我们家富有,而是父亲有原则。
“爸,您说要让后人有文化,儿我已经照办了。小峰争气,考上了大学,为家里增光了……”
父亲的声音如泣如诉。
我现在才明白,这个原则就是祖父生前的叮咛。也许祖父并不知道,为坚守这个原则,父亲付出了太多太多。从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中走过来,整个家庭一贫如洗,一穷二白。三世同堂,老少一大群挤在两三间破旧不堪的土屋里过日子,吃饭时端碗稍迟,就只能吃白饭,连泡点菜水的机会都没有!即使在稍后,日子也没见得好了多少。儿时的辛酸,还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该是更昂贵的鞭炮吧?可是硝烟在耀眼的烈日下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啊!
农民?农民!农民……
是啊,作为农民,为了生计,祖父60多岁了,还得在三伏天里耕田,最终中暑又中风,治好后再却也不能说话;年近80了,还得天天放牛,直到病重倒床为止……
农民……
当今农民的生活更加困苦,家中有一两个子女读书更是史无前例地艰难。一个农家大学生,谁能否认他是一家几代人的宿愿呢?谁又能否认他是一家几代人努力的结果呢?我更是如此,那我该如何回报他们呢?很小的时候,我总想着给行动不便的爷爷一根拐杖,也想着给掉光了牙齿的奶奶一个紫色的唐瓷碗缸。然而,这一切都成了我心中永远歉疚。如今,我就要进入农大学习了,这是天意弄人,还是上苍的故意安排?
我的眼中已满是泪水,我在心中默默地深情呼唤:爷爷呀,我的今天至少有一半是拜您所赐,请您告诉我到底去不去呢?
我抬头看着祖父的坟,坟上的荒草纹丝不动。我模糊的泪眼中,只见一个老人慢慢地向我走来,和蔼地对我说:“小峰,我知道你并不满意,但都轻农,不学农,连我们农村出来的学生也不愿意学农,那我们农村靠谁呀?几时才能够真正富起来呀?”
我内心一振,眼睛酸酸的,顿时热泪盈眶。我含着泪水点了点头,哽咽着回答:“爷爷,我知道了,我去!”
“好,好……想通了就好。起来吧,我们该回去吃饭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泪眼中的老人不是爷爷,原来是父亲在劝慰我。他走过来,将我扶起,挎着篮子往回走。
走了很远,我忍不住反复地回头看看那个低矮的长满荒草的坟。我已在心中默许:爷爷,我会回来的,我一定重整您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