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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解析后现代的概念游戏和词语迷雾

  

  此文发表于九月二十五日《东方早报》经济评论版,略有删改。这里是原文。

  本文先引用国内某大学教师写给区区的一番感触:

  我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这里有一荒谬现象:学生到了研二,还从未上过一门体悟、解读作品的课。学生们都学了什么呢?后殖民文化、流散文学与文化、东方文学与文化、西方女性主义……正好应了您微博上的话。国内纷纷攘攘也全都在做这些东西。给他们上了几堂课之后发现非常恐怖。学生张口闭口全是后殖民后现代解构,我说不要跟我讲这个,说说你们读了哪些经典作品,结果我惊讶的发现,作为外国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他们居然连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有读过,而这种情况极其普遍。

  闹到这种地步,不得不将学术笑谈般的后现代话语当回事了。考虑到文章的篇幅限制,拟从世人熟悉的日常细节入手。当年文革开始,正值小学五年级。学业突然中辍,又对知识充满饥渴。于是在所居城市上海,满世界的找书。几乎跑遍了所有的书店,却发现全都只出售一本书,领袖著作。并且还不能说买而要说,请。如此触目惊心的书荒时代,想必过来人都知道。然而,倘若模拟后现代的话语来描述这个时代,可以将此图景变成一个高深莫测的人间胜境:

  当所有的书店里只剩下一个人的书可以出售时,这个国家不仅实现了现代化,而且抵达了后现代的文明高度。因为人们的书写都变成纯粹的过程,书写结果完全消失。整个民族对前卫文字的记忆被彻底唤醒,话语中心由于一本书的存在自行解构。思想的、精神的、意义的历史,因此获得完美的终结。

  若说这番话毫无逻辑可言,却发现逻辑在向你微笑。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本书,话语中心当然就自行解构了。因为没有非中心的对照,中心也不能成立。又因为话语中心的解构,思想、精神、意义之类,当然就自行了断了。而事实上,德里达之于逻各斯、中心话语、思想、精神等等的解构,最终达到的目的,恰好就是文革提供的这幅荒芜图景。区别在于,文革是通过毫无制约的权力造成的,而德里达的解构前景则凭借其话语的物性力量;以前叫做,批判的武器。

  不要以为对一场浩劫作出近乎唯美的描述,是区区的杜撰,或者是对后现代话语的刻意曲解。这番描述所模仿的,其实是中国当今新左派向毛时代的顶礼膜拜。

  中国语境中的现代化概念与现代化理论中的现代化概念有所区别,这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化概念包含了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为内容的价值取向。像毛泽东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历史的不可逆转的进步,并力图用革命的或“大跃进”的方式促成中国社会向现代化的目标迈进。他所实行的社会主义所有制一方面是为了建立富强的现代民族国家,另一方面又是以消灭工人和农民、城市和乡村、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三大差别”这一平等目标为主要目的。通过公有化运动,特别是“人民公社”的建立,毛泽东使自己的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实现了社会动员,把整个社会组织到国家的主要目标之中。(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

  仅从言辞和逻辑上说,很难挑出这段话有什么毛病。换言之,这番描述在概念上是自成其说的。因为那个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历史的进步,所以用革命的或大跃进的方式,促成中国社会走向现代化。有错么?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前提,亦即这段话的前提:断然罔顾和无视一个个不容忽略的历史事实。几千万人的非正常死亡,从镇反到反右再到文革,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把个国家折腾到国将不国的地步,还有与大跃进相关的饿殍遍野人相食,等等。这些事实没有一个不是中国语境,没有一个不是对现代化的嘲弄,居然被作者轻轻巧巧地一笔勾销,说成是“中国语境中的现代化概念与现代化理论中的现代化概念”之间的区别。如此“中国语境”一词,不由令人联想起那个官媒常用语:中国特殊国情。

  相比于硬梆梆的官媒言语,这番现代化言论仿佛一套软绵绵的太极云手,一面将中国语境推到一边,一面将那个“马克思主义者”拉进现代化的概念当中,然后藉言语的通顺和逻辑的连贯,将历史事实变成了云雾缭绕的概念性景观;有如一张美丽的地毯,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丑陋的地表。

  然而,以概念营造为主要特色的后现代话语,最经受不起的就是事实的检验。倘若要解构这类话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与历史事实有关的纪实或史著,比如《墓碑》或者一些受害者的回忆录之类,扎扎实实地朝这种文章跟前一扔。什么都不用说,再漂亮的后现代叙事,都会成为一堆言语垃圾。

  这种后现代叙事在罔顾历史事实的同时,又悄悄地泯灭掉了叙事者应有的良心良知。想想看吧,要省略掉那么严酷的事实,得有多大的胆子?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煞有介事地大谈一个自称秦始皇的马克思主义者如何向现代化迈进。倘若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这么编造,会被自己吓疯掉的。但被后现代话语武装起来的新左人士,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滔滔不绝。以解构著称于世的后现代话语的冷酷,由此可见一斑:仿佛只要是在向现代化迈进,被革命或者大跃进所吞噬掉的生命,全都可以忽略不计。更不用说国民经济崩溃,民不聊生。倘若将这里的现代化改换成解放全人类,那么这类文章就应该是姚文元的专利,根本轮不到后现代新左效力。

  除了冷酷,后现代话语还具有一币两面的虚幻特征:不能面对作品,无法面对事实。但凡在后现代话语流行的学府里,一般都不把阅读作家作品当回事。同样,但凡以后现代话语或者后现代方式写就的历史著述或者人物传记,大都经不起历史事实的推敲。因为事实是具体的,而概念却只能是抽象的;事实是无法更改的,而概念游戏却只消云雾缭绕,不需要对自己的言说承担任何责任。就此而言,选择后现代话语,是一笔非常合算的买卖,并且全然诉诸空手套白狼式的学术发迹。据说,正是凭着如此一派后现代胡言乱语,那位新左人士已然成为学界新贵,风光得不行。

  不知道德里达是否会羡慕如此轻松的功成名就。从阿尔及利亚的一个犹太人,变成法国思想界乃至全世界瞩目的学术明星,德里达一路走得很沧桑。或许是因为那样的经历,弄得德里达与马克思很相通,以致会如此强横地断言:

  地球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不管他们愿意与否,知道与否,他们在今天某种程度上说都是马克思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

  这可是就连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都没有说过的豪言壮语。假如真要是这样的话,那还需要解放全人类么?整个人类已经被德里达解放了,大家全都一个个变成了马克思,或者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这番话让毛泽东听了可能会很不高兴。都让小德同志给解放了,那还要咱老毛干什么?毛泽东最强横的话也不过是: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至于解放全人类,仅止于说说而已,还没来得及真的付诸实现。用新左的话来说,只是在迈进途中。

  将人人都有批判的权利和思考的自由,偷换成人人都是马克思的概念加以表述,这种游戏在德里达并非第一次把玩。早在德里达将胡涂乱抹说成前卫文字时,其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以概念冒充思想的念头。记得去国前曾与两位欧美留学生聊天。一位美国留学生说,在美国,人人都有思想。一位德国留学生纠正说,这说的是人人都有大脑吧。有大脑或有思想的自由,并不等于有思想;同样道理,有思想、或有批判意识批判能力,并不等于都是马克思。将所有人说成是马克思,与专制权力强迫民众洗脑,殊途同归。一者是通过权力强加的,一者是通过话语得以代偿的。由此可见,在没有征求全人类是否愿意成为马克思的前提之下断言全人类都是马克思,以解构为己任的德里达,已然专横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这也应了造反者最终会成为造反对象的谶言,解构者最终成了自己的解构对象。

  俗话说,有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莎士比亚,马克思也同样如此。曾在纽约东村碰到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五十来岁年纪,和颜悦色,目光清澄,在电梯里小声问道:你们中国,现在还有人读《资本论》么?顿时楞了。不是为他的提问,而是为他的提问口气和发问神情,忧郁,无奈,茫然。一下子让人想起,不管怎么说,马克思主义确实是种信仰。心中不由一软,很想让他欣慰一下,告诉他说:你眼前的这个中国人,就读过《资本论》。哪曾料想,另有一个力挺马克思的人,会断言人人都是马克思!这让马克思本人听了,可能都会吓坏的。当然,事实上,德里达与其说是在力挺马克思,不如说是在藉此宣告德里达的所向披靡。蛰伏在人人都是马克思一说背后的,恐怕是人人都应该成为德里达信徒的下意识。

  似乎是为了让这样的专横在话语上成立,德里达云雾缭绕地论说道:

  要想继续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中汲取灵感,就必须忠实于总是在原则上构成马克思主义而且首要地是构成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激进的批判的东西,那就是一种随时准备进行自我批判的步骤。这种批判在原则上显然是自愿接受它自身的变革、价值重估和自我再阐释的。(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

  且不管中文翻译如何,至少让人再一次领教了绕口令式的概念起伏及其言词运行。诸如“要想继续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中汲取灵感,就必须忠实于总是在原则上构成马克思主义而且首要地是构成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激进的批判的东西,那就是一种随时准备进行自我批判的步骤”。这意思其实在鲁迅都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晰:批判他人的同时要有自我解剖精神。用得着如此复杂么?同样反求诸己的意思,在中国古人说得更加高超:己不所欲勿施于人。至于后面那句“这种批判在原则上显然是自愿接受它自身的变革、价值重估和自我再阐释的”,几乎就是句废话。还什么原则上,意思是有时候会不自愿接受自身变革的?至于所谓的自我再阐释,听上去像是在给自己言语可能有的失误留出充分的余地。这与其说是什么思想,不如说是一面对人说话、一面在察言观色的心机。

  但千万不要以为德里达很不自信。德里达说到马克思的幽灵至今依然在全世界徘徊的时候,激动得难以抑制地宣告,该幽灵“一直是而且将仍然是幽灵的:它总是处于来临的状况;而且像民主本身一样,它区别于被理解为一种自身在场的丰富性,理解为一种实际与自身同一的在场的总体性的所有活着的在场者”(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真是能说会道,既仍然是幽灵的,又是处于来临状况的,听上去就像女人的月经一般。这种月经还“区别于被理解为一种自身在场的丰富性,理解为一种实际与自身同一的在场的总体性的所有活着的在场者”。

  德里达此番论述的遣词造句,显然是抄袭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里有关存在的阐述,只是将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改成了马克思的幽灵,就像中国新左把当年有人要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改换成了中国语境里的现代化概念。行文至此,读者应该明白,区区为什么会在微博上说,倘若不想被后现代话语所迷惑,应该读懂包括海德格尔在内的西方诸子经典。因为思想是无法抄袭的,但概念却可以像皮球一般,被踢来踢去。从海德格尔著述中领悟思想不轻松,但从海德格尔的思想里窃取言辞和概念却很容易。萨特也曾玩过这一手。

  不过,将德里达的言说与中国新左如此相比较,并非意味着新左人士已经达到了德里达的水平。尽管德里达只是个概念大玩家而不是什么伟大的思想家,但毕竟自有其西学根底。而中国新左诸相的学术功力,恐怕连德里达的一半都不曾企及。就此而言,对德里达的这番解析,无疑要等到中国学子对后现代话语感到腻味之后,才能获得皆大欢喜的阅读。当然,这是无法周全的。

  

  二0一二年九月十九日写于哈德逊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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