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盛夏时节,我从波士顿飞到洛杉矶。我是应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系主任张错教授之请去作短暂访问的,在该系有一场小范围的学术演讲。但我此行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私人目的,那就是踏访张爱玲故居,寻找张爱玲当年在洛杉矶留下的足迹。
张爱玲1995年9月中秋节前夕在洛杉矶悄然告别人世,时光飞逝,倏忽六年过去了,张爱玲故居是否有新房客人住?故居前的几株绿树也该长高了吧?张爱玲常在寄信发传真的小店还在营业否?有关张爱玲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亟想知道的。然而见到张错教授后,又得知南加大东方图书馆有“张爱玲资料特藏”,很值得一看。于是由张错教授热情引见,在东方图书馆负责人浦丽琳女士特别安排下,我查阅了尚未对外开放的“张爱玲资料特藏”。当打开四大纸盒特藏资料的一刹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情必须追溯到四年之前。1997年10月,为纪念张爱玲逝世二周年,南加州大学东方图书馆举办了“张爱玲遗作手稿特展”。 “特展”取得了很大成功,原因之一就是得到了台湾皇冠出版社的鼎力支持,提供了不少张爱玲作品手稿复印件,包括英译《海上花列传》手稿、英文《少帅传奇》手稿(均为打字稿)、 《对照记》和散文《乱世纪二三事》(即《惘然记》)、《 “嗄?”?》、《草炉饼》、《笑纹》、《四十而不惑》、《一九八八至一一?》手稿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特展”圆满结束后,这批手稿复印件就由南加大东方图书馆妥为保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使我惊喜的就是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手稿。
《同学少年都不贱》写在由皇冠出版社为张爱玲特制的500格长形
稿纸上,共42页,钢笔竖写,字迹娟秀清晰,一气呵成,仅少数几处有删改。亲眼目睹张爱玲这部当时尚不为人所知的中篇手泽,我不禁感慨万端。作家创作,不像GDP,可以每年持续增长,精神生产有巅峰期,也就有沉寂期,这本属正常,更无可厚非。但长期以来一直有一种论调,认为张爱玲离开大陆后,她的写作就走进了死胡同,乏善可陈。其实,留在大陆的那些二三十年代的文坛大家名家,又有几人在五十年代以后写出了足以传世的作品,那又该作何解释呢?事实恰恰与人们的苛评相反,后期张爱玲仍坚持创作,仍致力于有所突破,正像她在《续集》一书(1988年2月台湾皇冠出版社初版)自序中所说的,她在“继续写下去”, “虽然也并没有停止过,近年来写得少,刊出后经常有人没看见,以为我搁笔了”。
这部《同学少年都不贱》倒确实是张爱玲生前没有刊出的,个中原委,颇值探究。上个世纪70年代中叶,是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又一个喷发期,虽然已不像早年那么辉煌。她的好友宋淇(林以亮)在那篇写于1976年的名文《私语张爱玲》中就曾欣喜地透露“现在她又在专心创作,她的忠实读者和友好听见了这喜讯,辗转相告。”尽管宋淇预告的当时已在润饰的《小团圆》终于未能问世,《小团圆》手稿也至今下落不明,但两年之后,张爱玲还是拿出了《色,戒》、 《浮花浪蕊》、《相见欢》等一系列新作。据张爱玲自己回忆,这几篇小说都在50年代就已写出初稿, “此后屡经彻底改写”,才在1978年前后交付发表的。后来收入《惘然记》一书时又“还添改多处”,足见张爱玲创作态度的严谨,一丝不苟,也正应了她1978年8月20日致夏志清函中所作的自我解剖:“我是爱看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
从《同学少年都不贱》开首就提到基辛格(张作季辛吉)出任美国国务卿,应可推算这部中篇作于1973—1978年之间,也就在上引同一封致夏志清的长信中,张爱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到这部本该与《色,戒》、《浮浪花蕊》等同时面世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她告诉夏志清: “《同学少年都不贱》这部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写出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所谓“外界的阻力”具体有何指涉?已引起“张学”研究者的浓厚兴趣。拙见既然这部小说当时根本不为外界所知, “外界的阻力”无非是广义的泛指,而不是明确的特指,即外界对张爱玲期待甚高,当然也可能包括《色,戒》1978年1月发表后所引起的争议,以至张爱玲后来不得不再写《羊毛出在羊身上一一谈(色,戒)》以为答辩。而“寄出”又寄往何处?显然是寄给宋淇以听取他的意见。众所周知,50看代以降,张爱玲不少作品都是寄给宋淇,过目把关安排刊登。如此说来,也许宋淇对这部中篇也有不同看法,认为小说“毛病很大”?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部中篇的手稿后来一直由宋淇保管。但这只是我的大胆推测,还有待相关文献的发掘证实。
不管怎样,《同学少年都不贱》袭用杜工部《秋兴八首》中“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之意,铺陈上海某所教会女中一个寝室四位女生尤其是赵珏和恩娟两位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成长,以此揭示人生无常的沧桑悲凉,可谓别出心裁,意味深长。渗透小说的是张爱玲一贯的略带调侃的笔法,一贯的细腻人微的描绘,一贯的大起大落的时间跨度,一贯的前后呼应的情节结构。小说中对三四十年代教会女生性心理的露骨展示,对五六十年代海外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逼真刻画,在张爱玲以前的小说中都是从未出现过的。小说无疑带有某种程度的自传色彩,同时也巧妙地穿插了美国左派女记者史沫特莱、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等情节,显示张爱玲力图开拓题材,在更广大的背景上反映风云变幻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塑造女主人公的独特性格和命运,从而也就使小说具有了时代风尚史和心态史的意义。这应可视作张爱玲的可贵尝试。至于如何给这部中篇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史上恰当定位,读者自可见仁见智。
如果我的推测可以成立,宋淇当年收到《同学少年都不贱》后,又遵张爱玲之意“搁开”,这一搁就是整整26年!在张爱玲飘然西去之后,宋淇或者是邝文美先生及时检出这部中篇手稿寄交皇冠出版社(从南加州大学东方图书馆1997年10月“特展”时就得到这部中篇手稿复印件,不难判断宋、邝夫妇是在1997年1月至1997年8、9月间把手稿转交皇冠的),使这部珍贵的手稿避免了可能散失的命运,这是值得大大庆幸的。
今年2月,为纪念建社50周年,台湾皇冠出版社不失时机地推出《同学少年都不贱》繁体字单行本,紧接着大陆简体字本也将隆重登场。犹记三年前我自美国回国时,行囊中最为珍视的就是这部《同学少年都不贱》手稿复印件,这是承南加大东方图书馆的美意,特许我再复印的。三年来我常常翻阅这部手稿,哪怕就为欣赏张爱玲的钢笔书法,也是很难得的艺术享受。现在这部迄今为止唯一确凿无误的张爱玲佚作小说终于公之于世,对广大“张迷”和“张学”研究者而言,不啻是一个大好“喜讯”。我想读者一定会取不同的角度、从不同的层面、用不同的方法来解读《同学少年都不贱》,这是完全可以预期的,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