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庄子·徐无鬼》“运斤成风”寓言的篇旨误读至今。从版本角度来说,原文当为“獿人”,而异文“郢人”为后人妄改。“獿人”系指该人的身材似猴子,具有行动灵活便捷的特点。而“獿人”的身份,根据和匠石的关系,当为从事杂耍之人。“运斤成风”的背景正是獿人所表演的杂耍节目,该节目需由獿人和匠石两人搭档而配合完成。寓言中獿人和匠石的关系与现实中惠子和庄子的关系可以一一对应。该寓言表达了庄子对惠子深厚的挚友之情。
“运斤成风”的寓言故事出自《庄子·徐无鬼》:“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这段“运斤成风”寓言故事又在扬雄《解难》篇中作为用典而提及。《汉书·扬雄传》载扬雄《解难》篇,其中有“是故钟期死,伯牙绝弦破琴而不肯与众鼓;獿人亡,则匠石辍斤而不敢妄斲”之句。服虔曰:“獿,古之善涂塈者也。施广领大袖以仰涂,而领袖不污。有小飞泥误著其鼻,因令匠石挥斤而斲,知匠石之善斲,故敢使之也。”颜师古注:“塈即今之仰泥也。獿,抆拭也,故谓涂者为獿人。獿音乃高反,又音乃回反。今书本獿字有作郢者,流俗改之。”
这里首先存在异文取舍的问题。据扬雄《解难》篇,可知西汉扬雄见到的《庄子》本子,其中“运斤成风”寓言故事说的是“獿人”而非今通行本的“郢人”。有关这个问题,唐代颜师古见到了异文“郢人”的本子,并认为《庄子》“运斤成风”篇的原文当为“獿人”,而异文“郢人”为后人妄改。颜师古之说当从。从年代的角度来看,西汉扬雄所见到的《庄子》本子中“运斤成风”篇的原文为“獿人”,其后东汉末年的服虔仍以“獿,古之善涂塈者也”为释而未提及异文,可见到东汉末年时,《庄子》“运斤成风”篇尚未出现“郢人”这样的异文。异文“郢人”是在东汉末年之后才发生的。从《庄子》郭象注中难以断定异文“郢人”的本子是否已出现,因为在其注中并无这方面的消息。《庄子》成玄英疏:“郢,楚都也。《汉书·扬雄传》作‘獿’,乃回反。郢人,谓泥画之人也。垩者,白善土也。漫,污也。”所以,从《庄子》成玄英疏和颜师古《汉书》注中可知,最迟至唐代初年时已出现异文“郢人”的本子。
《说文·夊部》:“夒,贪兽也。一曰母猴,似人。从页,巳止夊,其手足。”段玉裁注:“谓夒一名母猴。《犬部》曰:‘猴,夒也。’‘玃,大母猴也。’……单呼猴,累呼母猴,其实一也。母猴与沐猴、猕猴一语之转,母非父母字。《诗·小雅》作‘猱’。毛曰:‘猱,猨属。’《乐记》作‘獶’,隶之变。郑曰:‘獶,弥矦也。’”段注可从。《说文·犬部》收了“獿”字,解释为“掣也”。段玉裁注:“《夊部》夒今作獶,作猱,獿则别一字、别一义。”《玉篇》“獿”字为“猱”字的重文。《广韵》平声豪韵:“獿,兽名。”又《广韵》上声皓韵:“獿,犬惊。”《广韵》“獿”两音两义的情况皆又所本,平声豪韵的“兽名”源自《玉篇》,而上声皓韵的“犬惊”则源自《说文》。从上古音来看,“夒、猱、獿、獶”诸字同音,均属泥母幽部。从形体上分析,“夒”为整体象形字,象猴类动物。“猱”为“夒”的后出形声字。而“獿”则为“夒”的增形孳乳字,“獿”的形体中所加的部件“犬”表示“猴”类之义。《说文·犬部》所收之字的词义和“犬”相关的字有“狗、默、猝、狠”等字;由于“犬”属兽类,所以《说文·犬部》中除了“犬”以外的其他兽类,还有如猴类动物的“玃、猴”等字。“獿”的形体中在猴类动物义的“夒”形基础上所加的部件“犬”,当指“猴”类之义。所以《玉篇》认为“獿”字为“猱”字的重文,当从,即“獿”一词的本义为猴类动物。
有关“运斤成风”寓言故事的篇旨问题,前贤多有阐述。在“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句之后,郭象注:“瞑目恣手。”成玄英疏:“庄生送亲知之葬,过惠子之墓,缅怀畴昔,仍起斯譬。‘瞑目恣手’,听声而斲,运斤之妙,遂成风声。‘若蝇翼’者,言其神妙也。”在篇尾处,郭象注:“非夫不动之质,忘言之对,则虽至言妙斲而无所用之。”成玄英疏:“质,对也。匠石虽巧,必须不动之质;庄子虽贤,犹藉忘言之对。盖知惠子之亡,庄子丧偶,故匠人辍成风之妙响,庄子息濠上之微言。”
在今人对《庄子》“运斤成风”篇的注释中,可以看到早期学术思想的影响痕迹。如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收了《庄子》“运斤成风”篇,在“郢人垩慢其鼻端”句下注曰:“郢人,也就是楚人。垩,刷墙的白土。这里用如动词,指用白土刷墙。慢,通‘漫’,涂抹墙壁,这里指误涂。这句是说,郢人刷墙时,有小点飞泥落在鼻尖上。”[1]
上述诸贤的讨论,其症结仍在“獿人” (今通行本作“郢人” )的理解上,即“獿人”究竟擅长什么,以何为业,“獿人”和“匠石”究竟为何种关系?下面将按照前贤所处年代的先后顺序逐一对其见解进行评论:
(一)《汉书·扬雄传》载扬雄《解难》篇,其中运用了《庄子》“运斤成风”的典故,扬雄《解难》篇作“獿人”,而非今通行本的“郢人”。扬雄《解难》篇的“獿人”当存《庄子》之旧。
(二)东汉末年的服虔在注解《汉书·扬雄传》扬雄《解难》篇中“獿人”的“獿”时,首先断定“獿”为“古之善涂塈者也”,所谓“涂塈”,即用泥涂抹屋顶或墙壁义。然而,“獿”为“古之善涂塈者也”之说于先秦古籍无征,服虔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根据文中“垩慢其鼻端”中的“垩慢”之事推测而来的。疑点正在于此。也就是说,所谓的“獿人”“垩慢其鼻端”,究竟是在什么样的背景里发生的?按照服虔的理解,此“獿人”正在用泥涂抹屋顶、墙壁而不小心“有小飞泥误著其鼻”,这样的事的确是会发生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此“獿人”干活时不小心“有小飞泥误著其鼻”,按常理接下来“獿人”自己擦去再继续干就是了,又何必“令匠石挥斤而斲”?“挥斤而斲”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知匠石之善斲”,也要冒着鼻子被削去的生命危险,可见服虔“獿,古之善涂塈者也”之说不可信。当然,服虔对“獿人”具体描绘成“施广领大袖以仰涂,而领袖不污”等等,亦属想当然之辞。
(三)《庄子》郭象注对“运斤成风”篇未涉及“獿人”以及“涂塈”之类的事,其“瞑目恣手”的注解,概括出“獿人”与“匠石”的各自状态为“瞑目”与“恣手”,得之。
(四)《庄子》成玄英疏“郢人,谓泥画之人也。垩者,白善土也。漫,污也”,其中的“泥画”为涂饰义,其解释承服虔之说而来。“过惠子之墓,缅怀畴昔,仍起斯譬”,指出“运斤成风”的寓言故事为“缅怀畴昔”而作,即表达了庄子本人对惠子深厚的挚友之情。解读“运斤成风”的寓言篇旨,必须将它置于庄子对惠子深厚的挚友之情的背景中。成玄英在注疏《庄子》“运斤成风”时,仍未能弄清楚“运斤成风”的寓言篇旨,这样对“运斤成风”的寓言篇旨和庄子对惠子的挚友之情之间的内在关系问题也就无法进行深入的思考。
(五)颜师古注《汉书·扬雄传》扬雄《解难》篇时,对其中的“獿人”解释为“獿,抆拭也,故谓涂者为獿人”,表明颜师古对服虔的注解“獿,古之善涂塈者也”认为不可从而企图另寻他解,然而将“獿”解释为动词义的“抆拭”,同样于先秦古籍无征,故仍难以令人信服。其实,颜师古注仍拘泥于服虔“运斤成风”的寓言发生于“涂塈”背景的说法。颜师古注中“今书本獿字有作郢者,流俗改之”之说当从。原文的“獿”和异文“郢”两字的字形并不相似,所以异文“郢”产生的原因不是形讹所致。如果要深究异文“郢人”的来历,当是因为原文的“獿”难以读懂而妄改之。
(六)今人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的注释甚为详细,其注释显然是采用了服虔的说法。
前贤诸家之说,虽然不尽人意,但是已经暴露出“运斤成风”有关篇旨的误读问题之所在。
首先,“运斤成风”篇的原文应是“獿人”,异文“郢人”已失原义。“獿人”在“运斤成风”的寓言中没有明确地标示出其具体身份,正因为如此,导致了从东汉末年服虔以来的长期误读。而“獿人”的身份,可从“獿”一词的词义本身以及“獿人”和匠石之间的关系中揭示出来。
如前所论,“獿”一词的本义为猴类动物,所谓“獿人”系指该人的身材似猴子,具有行动灵活便捷的特点。而“獿人”的身份,根据和匠石的关系,当为从事杂耍之人。由于獿人似猴,在杂耍时便可模仿猴子做出诸如攀缘、腾跳之类的动作。而“运斤成风”的背景正是獿人所表演的杂耍节目。该节目需由獿人和匠石两人搭档而配合完成。具体而言,獿人先“垩慢其鼻端”,即表演者獿人用白土涂在自己的鼻尖上,之所以用“垩”而不用其他材料,是因为“垩”的白颜色格外醒目。“若蝇翼”,指所涂的白土薄如蝇翼,以此衬托出“匠石斲之”的难度。“匠石运斤成风”,指该节目中的另一人物匠石在用斧头削去獿人鼻尖上薄薄的白土之前的铺垫准备。“运斤”的“运”为运转义,“运斤”指匠石在空中呈圆状地挥动斧头,而“成风”则言其速也。当然匠石“运斤成风”时,一方面要确定斧头下落的精确路径,另一方面在削去獿人鼻尖上薄薄的白土的一刹那动作要干脆利落,不能有半点迟疑。“听而斲之”中的“听”的主语为獿人,獿人听凭匠石在那儿“运斤成风”,义即不为匠石挥动斧头时发出的“呼呼”风声所吓坏而仍保持一开始的姿势,而“斲之”的主语则为匠石。“尽垩而鼻不伤”,说明匠石技艺高超。而獿人“立不失容”,正是点睛之笔。后来“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这一层则把“运斤成风”寓言的精妙处提升了出来。宋元君原以为獿人和匠石两人搭档的表演中匠石看似主导者,自己也可以替代獿人角色让匠石再表演一番。而匠石“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的回答,说明匠石“运斤成风”的出色表演全靠獿人的“立不失容”,这种配合关系自然需要长时间的训练,以达到彼此的默契和信任。在这种惊险的杂耍表演里,与其说匠石“运斤成风”的技艺高超,还不如说獿人更为难能可贵。所以匠石在獿人死后就不再表演“运斤”“尽垩而鼻不伤”的节目,因为匠石已经再也无法找到象獿人这样的好搭档了。
“运斤成风”的寓言故事当然有其寓言之所在,即该寓言故事是用来表达庄子对惠子的深厚情谊的。有关《庄子》的行文手段,犹如《庄子·天下》篇中所概括的三言“巵言、重言、寓言”。所谓“寓言”,即庄子自己的思想以及和自己相对立的被驳斥的思想都假托他人说的话即“寓言”来展开,其中的是是非非,剥去假托之名,是不难从中分离出来的。具体到“运斤成风”的寓言中,寓言中獿人和匠石的搭档关系正如现实中惠子和庄子之间的关系。
有关惠子其人,在《庄子·天下》篇末有所评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庄子》书中多有庄子和惠子之间的问答片段,可见庄子和惠子属于辩友的关系。思想经过彼此间的辩论会更加明晰,辩论本身自然会促进思想的发展,而通过思想交锋互相取长补短,这样形成的挚友关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庄子在讲完“运斤成风”的寓言故事之后,随即笔锋一转,“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这样,寓言中獿人和匠石的关系与现实中惠子和庄子的关系可以一一对应。獿人和匠石本是默契无间的杂耍搭档,互相依存,缺一不可,所以獿人之死,就是匠石的杂耍对象之死,“运斤”“尽垩”的杂耍节目之死,也是匠石“运斤”绝活之死。作为类比,惠子和庄子本是高层次上的思想辩友,在辩论过程中,可自由吐露思想,亦能自由驳难或汲取对方的思想,从而纠正或完善自己的看法,两人彼此推进,缺一不可,所以惠子之死,就是庄子的辩论对象之死,两人均认同的辩论形式之死,也是庄子自己有待升华的思想之死。
在“运斤成风”的寓言里,还有一个宋元君的形象,他欣赏匠石的技艺,想代替獿人进入和匠石的搭档关系里以直接体验其中的妙趣。由于宋元君完全小看了獿人的重要作用,他的想法当然是无法实现的。再回到庄子这儿。从惠子死后,看来并没有什么人能够取代惠子而成为庄子的思想辩友,即便有个象宋元君那样的人物也想和庄子在一起形成思想辩友的关系,庄子自然也会觉得彼此不在一个层次上而无法进行下去。“运斤成风”篇末一句无限凄楚的“吾无与言之矣”,勾勒出庄子感受到的思想者的孤独,同时也是对作为思想同道的惠子的最为真切的缅怀。
[附注]
[1]见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98年校订重排本,396页。
本文刊于《弘道》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