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说过,人类的生产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①舟与车,本是交通工具,属于生活资料方面的生产,而在上古时代,这种生产却与人类自身的生产——种的繁衍,人们的恋爱婚姻生活发生过密切的联系:舟曾是联系未婚男女的媒介,而车又是男女通往婚姻的桥梁,就像后世结婚用轿一样,远古时人们结婚用的是车。《诗经》中的许多婚恋诗,向我们展现了远古社会的这种风俗画面。
一
《诗经》中一些出现水的物象的诗多与婚恋有关;提到舟的作品也往往和青年男女的恋爱相联系:舟船是水上交通工具,《诗经》中的婚恋诗只要提到舟,必然要出现水,由舟和水共同构成婚恋诗的意象、境界。按照对于舟和水所赋予的意义划分,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水是把男女双方隔开的障碍,舟则是超越这种障碍、把双方联系起来的媒介。《周南·汉广》属于这种类型。这是一首抒写男子单恋之情的恋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江汉浩渺,游女难求。神魂颠倒的男子,痴痴地站在岸边遐想:为什么江水这样宽广,使我无法游过,也使我无法划着小船渡水?“方”是竹木编制的小船。求女无望的男子,想到了一叶竹木方舟,希望驾着它去接近“游女”。然而,“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无法驾船渡水,也无法接近“游女”。这里,驾舟渡水成了主人公想象中接近意中人的一种方式。这首诗由舟和水构成了婚恋的意象,而舟与水的象征意义相反,是对立双方相结合,可谓相反相成。
第二,水象征男女双方的恋情,舟则是沟通和抒发恋情的工具。《卫风·竹竿》属于这种类型。这是一首男子思恋女子的诗,诗中同样提到了舟。诗歌开头唱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男子手拿长长竹竿垂钓于淇水边,思念着自己的恋人。为了表现自己的思念之情,诗中先称“泉源在左,淇水在右”,接着又说“淇水在右,泉源在左”。朱熹注:“泉源,即百泉也,在卫之西北,而东南流入淇,故曰在左。”②泉源流入淇水,自己则眷恋着姑娘,以两条河水的汇合,象征男女之间的绵绵情思。然而,“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他思念的那位女子远嫁他乡。“淇水滺滺,桧楫松舟”,望着悠悠流淌的淇水,眼前出现了桧木浆与松木船,他心里无限忧伤,只得“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诗中的这位失恋者在自伤之时,想到了小船,小船把他与昔日的恋人联系在一起。这首诗由舟和水所构成的意象,舟、水的象征意义是一致的,而不是背反的,与第一种类型明显不同。
用两条河水汇合象征思念、眷恋之情,这类作品在《诗经》中不止一首。《召南·江有汜》是一首男女之间的哀怨诗,首章写道:“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水之支流归还主流称为汜。江水的支流还要归回主流,情人却不理会自己,言外之意,人情不如江水。这是从反面取象,把两条水的汇合与人的眷恋联系在一起。《邶风·泉水》相传是许穆夫人所作,首章云:“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这是以泉水流入淇水引出自己怀念卫国。
第三,用舟和水相依共存的关系,象征男女之间的依恋、追求。《鄘风·柏舟》属于这种类型。这一首恋歌与前几首不同,这是以女子口气唱出:
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髧”是头发下垂的样子。“两髦”为古代男子未成年时头发式样。“仪”为配偶之意。这首恋歌的大意是这样的:柏木船在河中央飘飘荡荡,那个额前垂发的少年是我倾心爱慕的对象。我愿随着他,誓死不变,天啊娘啊,为何不把我体谅!看来,这位女主人公的爱情受到了父母的阻拦,也许是她父母逼她另嫁他人,但她对那少年郎爱心如一。在压力面前,她痛苦之极,呼天叫娘,发誓明愿,以示对爱情的坚贞。诗以船在水中,象征男女双方誓死不分离。
用舟与其他事物的联系,象征人与人的结合,这在《诗经》中还有例证可寻。《小雅·采菽》是周天子欢迎来朝诸侯所奏的乐歌,最后一章写道:“汎汎杨舟,绋?{维之。乐只君子,天子葵之。”绳索系上河里的舟,和天子留下诸侯非常相似,因此用前者象征后者,船在水中不动,犹如诸侯在天子那里做客不走。显然,《鄘风·柏舟》中的“沉彼柏舟,在彼中河”、“汎彼柏舟,在彼河侧”,是用柏舟在河中?,暗示情人在心中。舟和水相伴,象征自己发誓要与意中人结为伴侣。
与《鄘风·柏舟》中舟、水象征意义相似的诗,还有《小雅·菁菁者莪》《周南·汝坟》、《郑风·风雨》、《唐风·扬之水》、《小雅·蓼萧》等诗中的主人公,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当他们沉浸于爱情的梦中,尤其当他们思念所恋之人时,舟这种水上?交通工具就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在他们眼前。舟成了联系未婚男女的媒介,驾舟成了他们表现思恋之情的一种方式,舟水相依,成了男女相爱的象征。
二
“舟”在《诗经》中与青年们的恋爱生活发生了特殊的联系。与舟相比,“车”这种陆路交通工具在青年男女的婚恋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更实际、更重要一些。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诗经》中一些涉及车的婚恋诗。
《召南·鹊巢》是一首祝贺新婚的诗,诗中反复唱道:“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这个女子出嫁了,百辆车子来迎娶她。这里,反映了古时一种婚姻礼俗:男女结婚时,男子要到女家以车亲迎。《诗经》中许多诗都反映了这种婚姻礼俗。《大雅·韩奕》写韩侯娶韩姑时,“韩侯迎止,于蹶之里。百两彭彭,八鸾锵锵。”《小雅·车舝》写了一个美丽少女乘车出嫁的情景:“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郑风·有女同车》又写了一个男子迎娶漂亮的姜姓姑娘,与之同车而归的场面。
就像舟与上古青年的恋爱生活产生特殊联系一样,车也与上古青年的婚姻生活有着非同寻常的缘分。男子驾车亲迎,女子乘车出嫁,车,是青年们结婚时实际使用的交通工具,为婚礼仪式中不可缺少之物。所以车常常让古人联想到结婚、成家。《诗经》中有一些写车的诗,虽不是直接描绘婚礼场面,但也与结婚、成家等有关。
现在看《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一个姑娘喜爱车上穿着毳衣的小伙子,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不能自由结合。这辆大车虽不是迎娶她的,但槛槛的车声,勾起了她的结婚愿望。姑娘想与小伙子一起私奔,又怕小伙子不敢,于是,她想到迎亲之车,想到要与小伙子成婚。
《邶风·北风》一般都认为是百姓逃亡之诗。《诗序》云:“北风,刺虐也。卫国并为威虐,百姓不亲,莫不相携持而去焉。”③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为“贤者相率而去其国也”。④今人陈子展《诗经直解》也认为这是“百姓相约逃难之词”。⑤但从诗的内容上来看,并不是这样。先看全诗: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从“携手同行”、“携手同归”、“携手同车”等句看,此诗非百姓逃难之词:逃亡的人不能以这种轻松的语调说话;平民百姓也不可能乘车逃亡。要想知道此诗的题旨,我们有必要把诗中“狐”与“乌”的隐含意义弄清楚。
一般认为,此诗中的狐、乌是说统治者都如狐狸一样狡诈,如乌鸦一般昏黑。其实,狐在先秦时期并没有狡诈等贬意。《吕氏春秋》载,禹欲婚娶时,“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证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于是,娶涂山女。”⑥这里,狐为婚娶的瑞祥之兆。《诗经》中除狐、裘连用指狐皮的衣服外,作为动物的狐出现时,都与婚姻、爱情有关。“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齐风·南山》)“雄狐”是写齐鲁间之婚事。“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卫风·有狐》)“有狐”指女子关心爱慕的人,是写爱情之事。这样看来,狐在先秦时期,更多的是作为爱情、婚姻、家室的象征物出现的。
乌在当时人的观念中也并无贬义,它作为一种鸟,常愿停落于房屋上,所以,乌常常让人联想到房屋、家室,人们常常“乌”、“屋”并提。如《尚书大传》云:“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⑦后来形成了“爱屋及乌”的成语。《诗经》中除《北风》外,还有两诗提到了乌。《小雅·正月》里有“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小雅·小弁》有“弁彼鸒斯,归飞提提”。鸒,即乌鸦。这两处的乌,都是作为寻求归宿的形象出现的,仍与房屋、家室相关。狐、乌是爱情、婚姻、家室的象征物,“莫赤匪狐,莫黑匪乌”中的狐、乌也隐含着这种象征意义。
弄清了诗中狐、乌的含义,再联系后面“携手同车”之句,这首诗的题旨就好理解了。这是一首描写男女间爱情的诗,诗中主人公是一位女青年,她以狐、乌来暗示自己的恋人:我们该成家了,如果你确实对我好,就来娶我,让我们携手同登结婚的车子。此诗中的“车”,即为结婚时的亲迎之车。闻一多先生倒是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并认为汉代古诗“良人惟古(故)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盖本此。⑧
三
舟和车,在《诗经》婚恋诗中,似乎是做了自然分工:舟是把未婚男女联系在一起的媒介,车是男女通往婚姻彼岸的桥梁;驾舟是表达思恋之情的一种特殊方式,乘车常常是结婚场面的描绘或结婚愿望的表达。
古代青年常常在水边谈情说爱,因而,在一些爱情诗中出现舟,是自然而然的事。有时,他们是隔水相爱,舟这种水上交通工具在他们的眼里就有了特殊意义。洋洋河水,舟可航行,遥遥两岸,船可连接。舟既然能克服水的障碍,沟通此岸与彼岸,它当然也能连接未婚的男女。舟、水既然相依相伴,因此,青年男女也用它们象征相依相恋。
舟虽然是把未婚男女联系在一起的媒介,但它很少成为恋爱中实际使用的交通工具;尽管驾舟是寄托思恋之情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但驾舟并没有成为谈情说爱的一种手段。在《诗经》中,我们看不到青年男女双双荡舟于水上的场面,看不到青年们驾着小船去与情人相会的情景,舟还只是表达恋情的想象之词。车在古人的婚恋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却与舟不同,它是作为一种实际的交通工具而被使用的。陆地文化的传统,使车这种陆路交通工具的地位更突出些。古人结婚用车迎娶新娘,正是陆地文化的产物。
以车亲迎,这种婚姻礼俗既古老,又普遍。不仅在《诗经》中经常出现,在《易经》中也能看到。《睽卦》上九:“载鬼一车……匪寇婚媾。”这是结婚用车场面的描写。《仪礼·士昏礼》对亲迎之车的颜色、数量等还有具体规定:“主人(新婿)爵弁,緟裳缁袘,从者毕玄端,乘墨车,从车二乘,执烛前马,妇车亦如之,有裧。”⑨当然,这只是礼书上的规定,实际上,由于时间、地域、社会阶层的不同,以车迎新的礼俗也有差异。《诗经》中反映这种礼俗的诗,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
舟与车在婚恋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诗经》中写驾舟与乘车的两类诗,其表现方法与抒发的情感也不一样。主要反映在如下方面:
第一,驾舟的恋爱诗多为虚写,而乘车的婚姻诗多为实写。
细读这两类诗,会发现它们之间有个很大的差别:驾舟的诗偏重抒写情思,
而乘车的诗则偏重写事。即一者为“虚”,一者为“实”。《汉广》全诗除“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一句是实写其事外,其他全是主人公在恍恍惚惚的思念之中幻化出来的情景:一会儿是南方的乔木,一会儿是水面上的方舟,再一会儿又是自己为女方“刈楚”、“秣马”,迎娶对方的情景。整首诗由这虚幻的情景构成,舟是这虚幻情景的一部分。《竹竿》除“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一句,也未实写什么事。“淇水滺滺,桧楫松舟”是那位失恋男子在回想昔日与恋人同游于淇水边的往事,是幻化出的情景。《柏舟》中的“汎彼柏舟,在彼中河”也非实写,它只是诗中女主人公的想象,由这一想象中的舟,联想到她那“髡彼两髦”的恋人。就是说,《诗经》恋爱诗中虽写了舟,但很少是实写,舟的物象、驾舟的场面,大多都是依赖于主人公的想象而展现出来的。通过联想与想象,虚拟出一种场景,从而抒写主人公的情思。
与此相反,乘车的诗很少是抒写主人公飞动的情思的,它大多是实写具体事件。许多诗是对古代婚礼仪式的如实描绘:《何彼秾矣》写了王姬乘车出嫁之事,《韩奕》写了诸侯迎娶的场面,《车舝》、《有女同车》写了男子以车迎女、与新娘同车而归的情景。这里,很少有那么多幻化出的场景,车的物象与乘车的场面是作者以实写之笔,把古人乘车而婚的场面直接描写出来,读者所见之物为实物,所见之景为实景。
第二,与驾舟有关的诗,多用比兴,采用象征性表现方式,而反映男女同车的婚姻诗,大多直赋其事。
赋、比、兴为《诗经》三种表现方法,由于所表达的内容不同,驾舟与乘车的两类诗对这三种表现方法的运用也不一样。驾舟的诗多用比兴手法。如《柏舟》以舟在水中起兴,让事物触动情感,引出所咏之人和事。《汉广》处处用比,又处处用兴。开篇以乔木喻游女,终篇叠咏江汉,以江汉的广不可方喻游女难求。每章开头,又为兴句,可谓兴中含比,比中有兴。朱熹和王先谦都认为此诗是“比而兴”。其他几首与驾舟有关的诗,也多用比兴,或托物以寓意,或借景寄情。用以比兴的事物,常有暗示、象征意义,特别是诗中出现的舟与水,象征意味更浓。诗的意旨是通过这种比兴手法表现出来的。
相比之下,乘车之诗中比兴的成分就占得很少,诗中的主要内容,大多是以直陈其事的方式表现出来。如:“韩侯取妻,汾王之甥,蹶侯之子。韩侯迎止,于蹶之里。百两彭彭,八鸾锵锵。”(《韩奕》)未有起兴之句,也未含暗示之语,迎娶场面,直接铺陈。“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车》)全诗以赋的形式展开,从与女子同车而行,到车上女子的打扮,再到对女子品貌的赞美,都是直接加以描绘。乘车之诗也偶用比兴,但大多情况下只是为了适应敷陈事件的需要,属赋中之比。
第三,驾舟诗中经常寄托忧愁、哀伤之情,而乘车之诗大都表现欢乐、喜悦之感。
舟,虽因其为水上交通工具,而在想象中成为把未婚青年联系在一起的媒介,但,舟又很难把这些未婚男女真正送往他们所渴求的幸福彼岸。这些与驾舟有关的诗,所表现的情感多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忧愁,爱情难以实现的哀伤,或爱情受阻时的忧虑。忧愁、哀伤构成这类诗的基调,缺少爱情诗应该有的欢快色彩。盖在古人直观感觉中,水面上的舟,无陆地的坚实,在水上飘浮、摇荡,舟的飘荡感容易与一种担忧情绪联系起来。《诗经》中的舟与忧愁、哀伤情感,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只要出现舟,就出现忧与愁。如:“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小雅·小弁》)“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邶风·柏舟》)爱情生活中的不安,更易与舟联系到一起,划动的舟,引起爱的担忧,牵动爱的愁思。因此,言舟的同时,也言爱的忧愁、哀伤。当然,诗中忧愁、哀伤情感只是轻度的流露,并没有构成深切的痛苦。后来的文学作品中也常借舟表现忧愁哀伤情感,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就是一例。
与乘车有关的诗,却表现了另一种情感,构成另一种基调。车,常载人进入婚礼之中,常与成婚之事联系在一起,因此男女同车,表现的是婚者的喜悦、欢欣,或者是古代青年对婚姻生活的热切盼望。“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车舝》)乘车往迎,揽辔来归,就连那间关的车声,奔跑的四马,排开的辔绳,都染上了新婚的喜悦。“百两彭彭,八鸾锵锵,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韩侯顾之,烂其盈门。”(《韩奕》)于场面铺排之中,渲染了新婚气氛。婚者的喜悦虽未溢于言表,然无言一“顾”传出内心欢喜之情。《鹊巢》为贺婚之词,全诗三章反复吟唱:“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三章内容相似的吟唱,同样渲染了喜庆气氛。这些诗,通过铺张的描写,表现了欢乐、喜悦之情,渲染出快活、明朗的气氛。
第四,驾舟表现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恋,乘车则更多表现男对女的敬重。
驾舟表现一种忧愁、哀伤之情,而这种忧愁、哀伤又是由爱而来。因爱而徘徊水边,伫立瞻望;因爱之无望,所以对水浩叹。江汉水边的长歌短唱,抒写了痴情男女多少爱心难偿的无奈。《竹竿》中的男子,虽不像《汉广》主人公那样发出声声长叹,但那深挚的爱的情感,也表现出来,以至所爱之人已经出嫁,他还思念不忘。《柏舟》虽出女子之口,但对情人爱恋程度绝不亚于痴情男子,不仅爱得热烈,还爱得坚决,以至指天明愿。这一篇爱的誓词与后来汉乐府的《上邪》有异曲同工之妙。
乘车的婚姻诗,却更多表现男对女的敬重。关于以车亲迎的婚礼仪式,《礼记·昏义》有这样的记载:“父亲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子承命以迎,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壻执雁入,揖让升堂,再拜奠雁,盖亲授之于父母也。降,出御妇车,而壻授绥,御轮三周,先俟于门外。妇至,壻揖妇以入。”⑩从这一记载中我们看到,婚礼仪式中,包含着古人的一种态度:男对女的谦恭、尊敬。自从人类社会进入父权时代,女子的地位就跌落下来。我国古代女子的地位跌得更惨,男为尊,女为卑,只有女子谦卑地为男子服务的份儿,没有男子对女子谦恭可言。然而,在那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里,女子受尊敬的地位还有一些保留:婚礼仪式中男子要恭恭敬敬地为妇驾车,御轮三周。陈澔《礼记·昏义》注:“御其妇车,所以尊之也。”(11)整个亲迎过程,处处体现了男对女的谦恭、尊敬。父权社会里失去了昔日地位的女子,只有在以车亲迎的婚礼仪式上,还可以短时间地享受一下与男子“同尊卑”、男为女谦恭服务的待遇。《诗经》写乘车的婚姻诗,表现了男对女的这种敬重。如《有女同车》,“夫曰‘同车’,则有御轮之礼;曰‘佩玉’,则有距步之节。”(12)男子恭敬地为女御车,并称赞车上女子“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称美之时,不忘其德:“洵美且都”、“德音不忘”。这里固然有娶女时的喜悦之情,更含对女子的敬重之意。就连“彼美孟姜”的称呼,也不无敬重成分。《车舝》诗中男主人公称赞同车的女子德音可誉,觉得自己“无德与女”,又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语喻对方之德,赞美对方“如高山之在望,景行之堪追”。(13)这种敬重程度真要让女子“受宠若惊”了。
婚礼中“敬”女,自然是为了平日女子更好地“敬”男。双方间“相敬如宾”,这在《诗经》男女同车的婚姻诗中表现得较明显。彬彬有礼,以礼相待,突出了敬,却减弱了爱。所以,乘车的婚姻诗很少像驾舟之诗那样,表现男女间深挚、浓烈的爱的情感。
罗素在其《婚姻革命》中说:“爱的情感在中国是少有的,因为在历史中,爱乃是那些因淫乱的婢妾而走入歧途的昏君的特色。”(14)这种说法显然不对。然而就婚姻而言,此种说法有其合理的地方。中国古代,对婚姻,偏重强调“敬”,而忽略了爱,夫妇间的如宾之敬,常常又拉开了双方间亲密的距离。这在《诗经》中可以看出一点端倪。而到后来,就连这种敬,也只成了女子对男子单方面的行为,婚礼男子以车轿迎娶只是保留形式而已。男子要让女子记住自己的“恩”,保持对自己的“敬”,致使后来长期的封建社会里,家庭婚姻中出现了一种有敬无爱,或有恩无爱的情况。
两种不同的交通工具,在古人婚恋生活中起着不同的作用,这就使得两类诗不仅反映的内容有别,呈现出的艺术风貌也不一样。《诗经》中驾舟与乘车的两类婚恋诗,展示了古代不同的民俗文化景观,也构成了风貌各异的艺术审美境界。
注释:
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页。
②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8—39页。
③《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十三经注疏》影印本,第310页。
④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7页。
⑤陈子展:《诗经直解》(上),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3页。
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页。逯案:今本《吕氏春秋》脱此条。
⑦伏胜撰,郑玄注,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附序录辨讹》,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8页。
⑧闻一多:《风诗类钞》,《闻一多全集》卷4《诗经编》(下),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00页。
⑨《仪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十三经注疏》影印本,第963页。
⑩《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十三经注疏》影印本,第1680页。
(11)陈澔:《五经礼记集说》(下),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版,第932页。
(12)方玉润:《诗经原始》(上),第213页。
(13)方玉润:《诗经原始》(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8页。
(14)(英)罗素著、野庐译:《婚姻革命》,北京:世界学会1930年1月版,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