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典故探原
文言与现代汉语差别相当大,在大家日常都用现代汉语的时候,给别人讲文言或自己读文言,因为生疏,会感到很多困难。困难中最大的一种是文言作品常常用典(也称“用事”“隶事”)。典故的出处成千上万,如果不知道出处,有很多就不能理解或不能确切地理解。人所知有限而典故无涯,因而通晓典故的困难就比较难于解决。本文自然也不能提供什么灵丹妙药,只是想谈谈有关这个问题的一些粗略情况,希望对于初学的人能够有些帮助。
一
先说说什么是用典。用定义的形式说是:用较少的词语拈举特指的古事或古语以表达较多的今意。看下面的例:
(1)(赵明诚)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2)弟则虑多口之不在彼也,如履如临,曷能已已。(林则徐《答龚定庵书》)
(3)吹竽已滥,汲绠不修。(马端临《文献通考序》)例(1),“分香卖履”是引用陆机《吊魏武帝文》引魏武帝遗令的古事,以表达挂心身后的私事。例(2),“如履如临”是引用《诗经·小雅·小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古语,以表达环境特别艰险。例(3),“吹竽已滥”是引用《韩非子·内储说上》南郭处士吹竽的古事,以表达无才而勉强充数;“汲绠不修”是引用《庄子·至乐》“绠短者不可以汲深”的古语,以表达学识浅陋,难当大任。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知道,所谓用典要具备三个条件:一、引古以说今;二、古事或古语是特指的;三、言简而意多。按照第一个条件,历史性的叙述,本意就在介绍古事,不是用典。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第二个条件,古事或古语是特指的,因为这牵涉到用典和非用典的分界问题。这个问题很难处理,因为明确的界限是没有的。俗语说,千古文章一大抄,我们说话,写文章,小至一字一词都是过去就有的,这不也是用古吗?关键就在于所谓古是不是特指。例如我们说“驽马”,心中只想到“才能平常”,这不是特指,所以不算用典;说“驽马十驾”,心中想到《荀子·劝学》,这是特指,所以算用典。这样,从理论方面说,界限像是清楚了;不过碰到具体语句,那就未必没有麻烦。常见的麻烦有两种:一、古事或古语凝缩为常用词语(包括成语),如行李、赌东道、一鼓作气,就来源说是典故,可是用的人几乎都不会想到它们的老家《左传》,这算不算用典呢?不好说。二、语句相似或相同,如王羲之《兰亭集序》“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与刘琨《答卢谌书》“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句法相似,是不是引用呢?也难说;再如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说“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话很平常,用在这里很顺适,这是不是引用杨恽《报孙会宗书》中的“长为农夫以没世矣”呢?自然只有问郑板桥才知道。总之,用典与非用典的界限并不是处处都清楚;对于这类交界地方的不清楚,除了安于不求甚解以外,恐怕没有什么好办法。
二
文言常常用典,因为文人喜欢用典。喜爱而成为癖好,于是提起笔来就想摆弄一下肚子里的古董。其结果是典故不只充斥于诗文,而且泛滥到诗文以外。诗文之外用典,常见的有人名,如刘知几,用《易经·系辞下》“知几其神乎”;孟浩然,用《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胡三省,用《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有地名(包括园亭斋室等),如桃源县,用陶渊明《桃花源记》;松江县别名云间,用《世说新语·排调》陆云所说“云间陆士龙”;拙政园,用潘岳《闲居赋》“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沧浪亭,用《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遂初堂,用孙绰《遂初赋》;知不足斋,用《礼记·学记》“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有书名,如《鸡肋编》,用《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二十四年注引《九州春秋》所记杨修语“夫鸡助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齐东野语》,用《孟子·万章上》“齐东野人之语也”;《管锥编》,用《庄子·秋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其他可以类推。
这样喜欢用典是为什么呢?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个大概是炫学,以为不这样就不够典雅,不能显示自己有学问。这种心理可以举黄山谷为代表,他推崇杜诗韩文,因而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再如王荆公,学力深,魄力大,常常目空一切,可是看到苏东坡咏雪的诗,其中“玉楼”“银海”引用道书,却大为赞叹。其次,有不少人底子厚,古书熟,提笔表意,古事古语罗列眼前,因而随手拈来,并不在意就用了典。再其次,随手拈来惯了,用典成为轻车熟路,不用反而要费力。再再其次,到用典成为风气的时候,有些人就会觉得,有的篇什,用典写出来比不用典好玩,如苏东坡《次韵黄鲁直嘲小德》诗,通篇用小老婆典,用意就是这样。此外还有个重要的理由,有时候用了典,表达效果可以更好(这一点留待下节详说)。
喜欢用典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炫学,这刻薄一些说是想吹牛,其结果自然会出毛病。病之一是可不用而强用,弄得生硬别扭。这一点前人早有评论,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二引《洪驹父诗话》:“世谓兄弟为‘友于’,谓子孙为‘诒厥’者,歇后语也。子美诗曰:‘山鸟山花皆友于。’退之诗:‘谁谓诒厥无基址。’韩杜亦未能免俗,何也?”又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病之二是竞用僻典,钻牛角尖,使人读了不知所云。古书,有常见的,有罕见的;就旧时代说,有一般读书人都读的,有一般读书人不读的。常见都读的书,如经传、先秦诸子、前四史等,其中的事迹和语句,读书人差不多都熟悉,引用和阅读自然轻而易举。平心而论,轻而易举当然是优点,可是由意在炫学的人看来却是个缺点,因为不能显示自己鹤立鸡群。怎么办?办法是避熟就生,到一般人不知或不读的,如佛书、道书、杂史、笔记、小说、偏僻文集等典籍里去找材料。这样搜索来的奇货,一般人看见莫名其妙,要待识宝的异人来了,买卖双方才会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这种莫逆于心的故事,历代笔记里记载不少,只举一例,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上:“晏殊尝进牡丹诗,表云:‘布在密清之囿,‘密清’二字,人多不晓,盖用《东京赋》中语:‘京室密清,罔有不韪。’”“我独知”,这一点点乐趣显然是用“他人皆不知”的巨大代价换来的。
三
用典,即使不是僻典,也总是与歇后语甚至谜语有相似之处,肚子里古董不多的人读了,难免要问:“此话怎讲?”《南史》记一件事就正好说明这种情况,卷十三《彭城王义康传》说义康浅陋,有一次问袁淑多大岁数,袁淑说“陆机入洛之年”。义康不解,说:“身不读书,君无为作才语见向。”可以直说而曲说,劳人发问,这应该说是用典的致命伤。这样评论,昔人听了会以为太过分;那就算说给今人听也好。今人接触古籍的机会不多,读文言,直说的语句尚且感到隔膜,何况看到语句,要暂且放下,先到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查寻出处,然后回来领会意义呢?说话,写文章,是为了人家了解,用典的结果是难了解,这就成为作茧自缚。解救自缚的一个好办法是自解,如顾亭林作诗,典故的出处常常用自注的形式说明,这很好,可惜这样自解的人太少了。关于用典难解的弊病,昔人也不是没有同感。因为有同感,所以旧时代有成千上万的人把毕生精力耗在注释工作上(旧注主要是引古证今)。注释是个苦事,要博;可是不管怎样博,总难免漏,或者踏破铁鞋无觅处;甚至注错(顾亭林《日知录》卷二十七指出不少)。这是用典弊病的发展,殃及池鱼。用典的弊病如此之大,所以有的人就持反对态度。其轻者是说用典未必好,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进一步是说不用典反而好,如《人间词话》卷上:“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更甚者是形诸嘲骂,如《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八引《类苑》:“填塞故实,旧谓之点鬼簿,今谓之堆垛死尸。”
以上说了些用典的坏话。但这只是一面,还有另一面的优点我们也不能不承认。这可以分作五项来谈。
1.文化是连续的,人生在任何时代都要继承,传授。古事古语是文化的一部分,我们既要继承,又要传授。在继承传授中提到、利用,不只是自然的,也是当然的,或说是合法的。如果我们因其是古典而就不用,那么近典呢?例如鲁迅著作及其他经典,难道可以反对引用吗?容忍近而不能容忍古是不公道的,积极一点说是扔掉文化遗产,不合算的。
2.从用典的人方面说,他肚子里有,随手拈来,恰好能够完成表意的任务,是既方便,又经济。周密的一段话可以说明这种情况,《浩然斋雅谈》卷上:“东坡《赤壁赋》多用《史记》语,如杯盘狼藉,归而谋诸妇,皆《滑稽传》;正襟危坐,《日者传》;举网得鱼,《龟策传》。”
3.用典的一个大优点是能够以简驭繁。看下面的例:
(1)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资治通鉴》卷一○五)
(2)公随手挥洒应之,皆《正气歌》也。(姜宸英《奇零草序》)
(3)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苏轼《答谢民师书》)
例(1),“左衽”是引用《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以表达有亡国于异族的危险。例(2),“《正气歌》”是引用文天祥的事迹,以表达决不背故国的坚贞。例(3),“升堂”是引用《论语·先进》“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以表达造诣相当高。我们无妨试一试,如果不用典,那就要多费一些话。有些典故凝缩为成语,如削足适履、守株待兔、杯弓蛇影等更足以说明这种情况。
4.能够唤起联想,因而意思可以表达得更丰富、更深刻、更生动。如上面举的“皆《正气歌》也”就是这样,知道出处的人读了,除了领会不忘故国的意思以外,还会想到文天祥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因而感受就深沉多了。又如贺铸《青玉案》词,“凌波不过横塘路”,知道出处的人读了,会想到曹植《洛神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也就联想到洛神,因而形象就更美丽、更生动。
5.还有一种优点,用旧话说是雅驯,用新话说是委婉。看下面的例:
(4)载舟覆舟,所宜深慎。(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5)三省捧手对曰:“愿学焉!”(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
(6)虽素不识面者,听入平视。(袁牧《随园诗话》卷十二)
例(4),“载舟覆舟”引用《荀子·王制》“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以表达君主切不可胡来。例(5),“愿学焉”引用《论语·先进》“非曰能之,愿学焉”,以表达敢于承担任务。例(6),“平视”引用《三国志·刘桢传》注引《典略》所记刘桢细看甄氏因而得罪的故事,以表达可以随意看妇女(这在旧时代是违反礼俗的)。像这类情况,如果不用典,话就容易说得太率直,使听者不愉快。
6.可以表难言之隐,抒难写之情。有些事牵涉到政治或权贵,触犯了会丧生、受难,有些事牵涉到礼俗或情面,触犯了会失礼、丢脸,都难于明说。但又想说,怎么办?用典是个好办法,至少是个可行的办法。这方面的情况过于复杂,可举的例子很多,这里只举两个突出的,各代表一个类型。一个是陶渊明的一首怪诗《述酒》,博雅如黄山谷,也说“其中多不可解”,到南宋汤汉才详细注出来,原来是为哀悼晋恭帝被刘裕杀害而作。
试想,当时正是刘裕的天下,如果不大量用典而直说,那还不送了命吗?另一个是据传清初陈子龙嘲笑钱谦益的一首诗,题目是《题虎丘石上》,诗云:“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全诗八句都用典,一用《晋书·陆机传》(北上往洛阳求官),二用《晋书·张翰传》(辞官回江南),三用杜甫《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意思是还故土时尚不很老),四用《后汉书·蔡邕传》(邕被王允投入狱,求修史不得),五用《新唐书·裴枢传》(枢被朱全忠遣人杀于白马驿,投尸于河),六用《三国志·田畴传》(畴向曹操献计,兵出卢龙塞,攻入畴的乡土),七、八用唐人小说许尧佐《柳氏传》中韩翊(应作“翃”)与柳氏赠答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以写钱谦益于明亡前后应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终于落了空,而在他离开家的时候,夫人柳如是却另有所欢种种事。像这样的内容,不用典写出来就太难堪了。
四
各种文言典籍用典多少,情况也相当复杂。可以分别从三个角度看。
1.因时而不同。大体上说,时代靠前用典少,靠后用典多。所以这样,有客观的必然,有主观的必然。典籍是人作的,随着时间的延续,人时时在出生,典籍也时时在增加。虽然经过天灾人祸以及自然淘汰,典籍散失不少,但总是底子越来越厚,典故的库存越来越多。库存越来越多的结果自然是用典越来越多,这是客观的必然。还有主观的必然。举唐诗宋词为例,以盛唐的王维与晚唐的李商隐相比,以北宋的晏殊与南宋的吴文英相比,都是时代靠后的用典比较多。这是因为重翻老调难于出奇制胜,难于显示自己有才有学,于是就求深,求曲,求藻饰,这办法之一(也是主要的)就是多用典。此外还有一种情况,介于客观、主观之间,或说是兼有客观、主观的成分,是群起效尤,积重难返。这有如楚王好细腰,真美也罢,假美也罢,结果总是越勒腰越细。2.因人而不同。同时代的两个人,经历不同,学识不同,思想不同,因而文风可能有很大差别。文风的不同也表现在用典的多少上。如同是晚唐诗人,李商隐比杜牧用典多;同是明末清初的学者,钱谦益比顾亭林用典多。
3.因文体而不同。文体,有大差别,如子书和史书,散文和诗词;有小差别,如史论和策论,古诗和律诗。花样太多,只能略举一隅。概括地说是偏于应酬的求藻丽的文体用典多,偏于经世的求平实的文体用典少。例如子、史与集部相比,前者用典少,后者用典多;骈文(如王勃《滕王阁序》)与散文(如韩愈《师说》)相比,前者用典多,后者用典少。(同一个人的作品也是这样,如宋应星《天工开物》,序是骈体,通篇用典;本文散体,几乎不用典。)同是散体,如苏东坡的文章,议论与书札相比,前者用典少,后者用典多。诗、词、曲相比,诗比词用典多,词比曲用典多。同是诗,律诗比古诗用典多;同是律诗,七律比五律用典多。此外,有些文章是游戏性的,也常常喜欢多用典,如马中锡《中山狼传》和蒲松龄《聊斋志异·胭脂》末尾的判词就是。
时、人、文体三个条件复杂错综,有时候这一个条件起主导作用,有时候那一个条件起主导作用,因而某人某文究竟用典多少,常常不是悬揣所能断定的。
五
用典,由明显的程度方面看,可以分作两大类:一是明用,二是暗用。明用、暗用之间也有分界问题,幸而关系不大,可以不管。
先说明用的各种情况。看下面的例:
(1)《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论语·学而》)
(2)《书》不云乎?“好问则裕。”(刘开《问说》)(3)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方苞《狱中杂记》)
(4)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刘勰《文心雕龙·情采》)
例(1),引文见《诗经·卫风·淇奥》;例(2)见,《尚书·仲虺之诰》;例(3)见《孟子·公孙丑上》;例(4)见《老子》第八十一章。这些都是指出具体出处,虽然便于读者,但在用典的事例中,尤其后代,比较少见。
(5)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东方朔《答客难》)
(6)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兰亭集序》)(7)殷因夏,周因殷,继周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文献通考序》)
(8)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王安石《上人书》)
例(5),引文见《荀子·天论》,文字不尽同(以下这类情况常见,不一一注出);例(6)见《庄子·德充符》;例(7)见《论语·为政》;例(8)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这些是泛泛地指出有出处,在后代用典的事例中也比较少见。
(9)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文心雕龙·物色》)
(10)臣闻五音令人耳不聪,五色令人目不明。(陆凯《谏吴主皓疏》)
(11)如优孟摇头而歌。(黄宗羲《柳敬亭传》)例(9),引文见扬雄《法言·吾子》;例(10)见《老子》第十二章;例(11)见《史记·滑稽列传》。这些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有出处,可是由“所谓”“闻”“如”的口气中也能看出是用典。
(12)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文心雕龙·情采》)
(13)盖儒者所重,尤在于名实。(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
(14)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金石录后序》)
例(12),引文见《史记·李将军列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例(13)见《孟子·告子下》:“先名实者,为人也。”例(14)见《孔子家语·好生》:“人遗弓,人得之。”这些比上一类更隐晦,但由口气中也可以推断十之八九是用典。
再说暗用。暗用是不表示是用典而用典,也有各种情况。看下面的例:
(15)鬼之为言归也。(《汉书·杨王孙传》)(16)人生几何?离阔如此!(白居易《与元微之书》)
(17)既睹其人,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后汉书·黄宪传》)
(18)阳平公融谏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资治通鉴》卷一○四)
这些都是整体引用:例(15)见《尔雅·释训》;例(16),“人生几何”见曹操《短歌行》;例(17),“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见《论语·子罕》;例(18),“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见《老子》第四十四章。
(19)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苏轼《赤壁赋》)(20)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元好问《送秦中诸人引》)
(21)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师说》)(22)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陆游《沈园》)
这些都是部分引用:例(19)是引用《论语·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例(20)是引用《孟子·梁惠王上》“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例(21)是引用《论语·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例(22)是引用《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23)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文心雕龙·情采》)(24)有二军将……号虎冠。(高启《南宫生传》)
(25)盖尝慨然有江湖之思。(陆游《烟艇记》)(26)室唯四壁。(孟棨《本事诗·情感》)
这些是略改字引用:例(23),《庄子·齐物论》作“言隐于荣华”;例(24),《史记·酷吏列传》作“其爪牙吏,虎而冠”;例(25),潘岳《秋兴赋》作“有江湖山泽之思”;例(26),《汉书·司马相如传上》作“家徒四壁立”。
(27)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李白《与韩荆州书》)
(28)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司马光《训俭示康》)
(29)他日趋庭,叨陪鲤对。(《滕王阁序》)
(30)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答谢民师书》)这些是随意组织引用:例(27),《后汉书·光武帝纪》作“推赤心置人腹中”;例(28),《汉书·公孙弘传》作“弘位在三公,奉(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例(29),《论语·季氏》作“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例(30),《法言·吾子》作“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从数量方面看,典故明用,先秦时期不少;时代越靠后,暗用的比例越大;在暗用中,部分引用和随意组织引用的比例比较大。
以上所举都是规规矩矩地引用。有时(相当少)还会出现不规矩的情况。大致说有三种:一是反用,如“昼锦堂”是反用《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来今雨轩”是反用杜甫《秋述》“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二是断章取义用,如“后来居上”,《史记·汲黯传》“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意思是后来者不当居上,现在只取“后来者居上”几个字,解为应当居上;“宴尔新昏”,《诗经·邶风·谷风》“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是女怨男喜新厌旧,现在只取“宴尔新昏”几个字,解为新婚之乐(洪迈《容斋五笔》卷八曾指出此事,见《承习用经语误》条)。三是误用,如沈括《梦溪笔谈》卷四曾指出,后人根据颜延年诗“一麾乃出守”,谓守郡为“建麾”是错误的,因为原诗中“麾”是指麾之麾,不是旌麾之麾;又如成语“心如死灰”是贬义,《庄子·齐物论》“心固可使如死灰”原来却是褒义。
六
用典,由理解难易方面看,情况也各式各样。以下分作五项说。
1.有不少典故因为常用,凝缩为现代汉语的词或成语。如:
革命,出于《易经·革卦》“汤武革命”。
交代,出于《左传》庄公八年“及瓜而代”。
谈天,出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集解引刘向《别录》记齐人驺衍事。
莫须有,出于《宋史·岳飞传》记秦桧说的“其事体莫须有”。
少见多怪,出于《牟子》“少所见,多所怪”。
明哲保身,出于《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朝三暮四,出于《庄子·齐物论》“朝三而暮四”。画蛇添足,出于《战国策·齐策二》画蛇加足输酒的故事。这类词和成语大家习用,人人都理解(意义容或与原出处不尽同),当然用不着搜求出处;由使用者的心情方面看,也可以不算用典。
2.虽系用典而容易理解,我们可以称之为“可解”。如:
(1)伤哉贫也!(《天工开物序》)
(2)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答谢民师书》)(3)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三国志·诸葛亮传》)
(4)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刘知几《史通·叙事》)
例(1)是引用《礼记·檀弓下》;例(2)是引用司马迁《报任安书》;例(3),“箪食壶浆”是引用《孟子·梁惠王上》“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例(4),“阙如”是引用《论语·子路》“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像这些,即使我们不知道是用典,或者疑惑是用典而不知道出处,还是能够正确理解的。
3.用典而字面不很晦涩,可以望文生义;但所生之义不十分明确,只是“半解”。如:
(5)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瘐信《哀江南赋》)
(6)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与韩荆州书》)(7)是则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灭者矣!(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
(8)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滕王阁序》)例(5),“闻陇水而掩泣”引用古诗《陇头歌》“陇头流水……涕零双堕”;例(6),“登龙门”引用《后汉书·李膺传》“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例(7),“埋吾血,千年而碧”引用《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例(8),“酌贪泉”引用《晋书·吴隐之传》隐之饮贪泉而不变心的故事,“处涸辙”引用《庄子·外物》车辙中鲋鱼求救的故事。像这些,我们不知道出处虽然也能得其仿佛,但总是雾里看花,隔靴搔痒,不如知道出处理解得确切、深刻。
4.更进一步还有“难解”的。如:
(9)臧氏之子也。(高启《书博鸡者事》)
(10)数赐见临,倾盖如故。(《答谢民师书》)(11)情在骏奔,自免去职。(陶渊明《归去来辞》)(12)凡此类,知者遇之。(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例(9),“臧氏之子”引用《孟子·梁惠王下》“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例(10),“倾盖”引用《孔丛子》“孔子与程子相遇于途,倾盖而语”;例(11),“骏奔”引用《诗经·周颂·清庙》“骏奔走在庙”;例(12),“知者遇之”引用《庄子·齐物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像这些,如果不知道出处,透彻理解就很难了。5.在比较少的情况下,不知道出处还会“误解”。如:
(13)愿言之怀,良不可任。(曹丕《与吴质书》)(14)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胡铨《戊午上高宗封事》)
例(13),“愿言”引用《诗经·邶风·二子乘舟》“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例(14),“赴东海而死”引用《战国策·赵策三》“则连有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像这类说法,奴果不知道出处,很可能把“愿言”理解为愿意见面谈谈,“赴东海而死”理解为真要用投海的办法自杀,那就错了。
七
由上一节分析的五种情况,我们自然会想到:对于用典,有时候可以不搜求出处,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更多的时候是不能不搜求出处,因为不知道出处就不能确切理解。搜求出处是个麻烦事,但是,用典是古人的自由,他们已经“自由”了,我们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既要读文言,就不能不捏着头皮对付这个困难。怎么办呢?
初步而省力的办法是借风驶船。“风”的一种是“注解”。旧时代的典籍,尤其传统认为重要的,有不少是有注解的。用今天的眼光看,注解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昔人作的,二是今人作的。昔人作的注解,性质各式各样:有的偏重训释,如时代早的经、子的传注;有的偏重汇集史料来对证,如《三国志》和《世说新语》的注解;有的偏重探寻词语的本原,如时代靠后的很多注解。今人作的注解,意在讲明原文的意义,所以既要顾及训释,又不能忽略探寻词语的本原。所以今人的注解比昔人的便于使用。近年来,今人在整理古籍、注释(或选注)古籍方面做的工作不少,成就相当大。学习文言,可以多利用这方面的材料(这里不能具体介绍)。参照注解读古籍,就当时说可以省查寻之劳,就长远说可以积累熟悉古典的资本,可谓一箭双雕。没有今人注解的典籍,也要尽先读有昔人注解的(初学自然会感到困难,因为是用文言注的),乘笨重的车总比步行省力。
“风”的另一种是“工具书”。读文言多了,我们总会碰到没有注解的(多数还没有标点),那就要靠自己查了。工具书,内容相当复杂,常用的不下几十种,留待末尾附录《工具书举要》部分介绍,这里只提一下最常用的,是《辞源》和《辞海》(都有新旧两种版本)。专就查寻典故出处这个要求说,这两部书都嫌简略;但是旧时代文人习用的,不很偏僻的,绝大部分可以从其中查到。读文言典籍,要养成勤翻辞书的习惯,这有如渔夫,常在河滨混,对于鱼的出没情况就会不经意而知之。
其次,记典故,积累资本,也要知道轻重先后。就旧时代的典籍说,有的多为人引用,有的少为人引用。如同样性质的书,时代靠前的(如《史记》)比时代靠后的(如《明史》)多为人引用。又如同是经,《诗经》为人引用多,《仪礼》少;同是子,《庄子》多,《管子》少;同是六朝作品,《世说新语》多,《洛阳伽蓝记》少。常为人引用的要多注意,多记。就典故说,大家习用的要多注意,多记,过于冷僻的可以放松一些。记的方法,因各人的资质和习惯不同而可以灵活:写卡片当然好;记忆力强,装在脑子里也未尝不可。以上是说由读而熟悉,而积累。还有由查而来的熟悉和积累。查,牵涉到使用工具书的问题,留到后面介绍,这里只说说查寻时可能遇到因而应当注意的一些情况。
1.查寻,先要知道是不是用典,这在前面已经谈过一些。这里补充说一种情况,是在算不算的两可之间。例如:
(1)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白居易《与元九书》)
(2)地势极而南溟深。(《滕王阁序》)
例(1)是不是引用《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呢?例(2)是不是引用《庄子·逍遥游》“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呢?像是若即若离,所以两种可能都有。遇到这种情况,我的想法,为了减少麻烦,不算用典也好。2.有时候,看似用典却并非用典,查寻就会白费力。如《老学庵笔记》卷八记一个故事,苏东坡作论文,其中有这样的话:“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看到,以为是用典,但不知出于何书,问苏东坡,苏说:“何须出处!”写文章,词句千变万化,自然难免个别地方太古奥,像是用典。幸而这样的时候不多;但我们也要警惕,以免上当。
3.有时候,查不到在所难免,不可要求有求必应。查不到的原因各式各样,常见的有三种。一是不管工具书内容如何详细,终归不能把古代典籍都装在里面,因而有些典故查不到是自然的。二是古代典籍陆续散失,前人见到的我们未必能见到,因而他们引用了我们却不能找到,如苏轼《石钟山记》曾引《水经》“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的话,可是今本《水经注》里没有这句话。三是典故的来源太偏僻,太曲折,也就难于唾手而得,如清代目录学家黄丕烈别号“廿止醒人”,如果他自己不解释,谁能想到是用陶渊明《止酒》诗中恰好有二十个“止”字呢?
4.同一典故,出处可能不只一个。如“刍狗”,《老子》《庄子》里都有。又如前引《庄子·至乐》的“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又见《荀子·荣辱》:“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再如“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见《战国策·赵策一》,又见《史记·刺客列传》和《报任安书》(“死”作“用”)。
5.出处不只一个,有时有选用的问题。如“倾城”指美色,引《诗经·大雅·荡·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不如引《汉书·外戚传》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又如吴梅村《圆圆曲》“家本姑苏浣花里”,陈寅恪曾指出,靳荣藩《吴诗集览》注为杜少陵之浣花里是错的,应注薛涛之浣花里。(见《柳如是别传》第四章,上海古籍出版社七五○页)
6.所谓出处,自然指最早出现的,但古籍浩如烟海,有时颇难断定某出处是不是最早。如注“酒船”,一般是引《晋书·毕卓传》:“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其实以前的《三国志》里已经有类似的说法,《孙权传》黄武元年注引《吴书》:“郑泉,字文渊,陈郡人。……而性嗜酒,其闲居每曰:‘愿得美酒满五百斛船,以四时甘脆置两头,反复没饮之……不亦快乎!’”又如成语“杯水车薪”,一般认为出于《孟子·告子上》“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可是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五说:“予读《文子》,其书有云:‘水之势胜火,一勺不能救一车之薪……’文子,周平王时人,孟氏之言盖本于此。”再如苏东坡曾写这样两句诗:“记取醉翁(按为欧阳修的别号)语,山色有无中。”《老学庵笔记》卷六说:“‘水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诗也。……欧阳公长短句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东坡先生乃云……则似谓欧阳公创为此句,何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古语多有本”条曾谈此情况。)此外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问题,既难逆料,也就只好相机处理了。总之,读文言典籍,理解典故是个费时费力的事,不能要求一蹴而成。不过,只要我们能勤,又有耐心,多查多记,长时积累,困难总是可以逐渐减少的。
最后提一下,文言作品中用典,并不处处都合适。例如清朝赵翼《瓯北诗话》卷九曾评论吴梅村有时用典不当:“如《永和宫词》咏田贵妃事有云:‘闻道群臣誉定陶,独将多病怜如意。’本谓田妃有子慈焕,因宠特钟爱,故以赵王如意为喻。然定陶,汉成帝从子,入继正统;崇祯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衬?且太子久定,嫡庶间并无参商,何必以如意为比?……《杂感》,内‘取兵辽海哥舒翰,得妇江南谢阿蛮’,本以降将哥舒翰比吴三桂,然翰无取兵辽海之事;以阿蛮比圆圆,然阿蛮本新丰人,非江南产。”世间人所做,任何事都有巧拙高下之分,就是高明如吴梅村,千虑也难免一失。千虑一失之外,还有明知故犯的误用,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诗人改古事》条:“李太白《行路难》诗‘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安足道’,杜子美《诸将》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改黄犬为苍鹰,改玉碗为金碗,亦同此病。”此外还会有种种用典不恰当的情况。不过我们这里是谈讲读文言,不是研讨怎样写,典用得不合适,自然不必引为殷鉴,所以也就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