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所住的宿舍,有人称它为“红楼”。这名称很好。在红楼中读《红楼梦》时,偶尔联想到与别的古典文学或历史故实有关的材料;有时颇为零碎,尚不足以写成简短的考证文字。但如果不记下来,则日久遗忘,也觉可惜。记下来,积得多了,也许对于《红楼梦》及其作者的了解,有些帮助。这样的扎记,本来应该用《读红楼梦随笔》一类标题,但前人用此类题文者已多;为避免重复,力求简单计,姑且用上面的拟题。在动笔时,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与其长也宁短;或多或少,时断吋续,少亦不以为病;故曰“碎墨”,聊当披沙。
一 《红楼梦》和别的古典文学
在一个类似的题目之下,有人早已指出,《红楼梦》作者得力于某些古典作品,如《庄子》、《楚辞》、《西厢记》、《水浒》、《金瓶梅》等。这些书,有的是在《红楼梦》本书内显而易见的,如第五回仿《洛神赋》描写警幻仙子之类,第二十一回宝玉模仿《庄子》写了一段“焚花散麝”的文字,第二十三回点明《西厢记》、《牡丹亭》等戏曲,第十七回宝玉在蘅芜院引用了许多《楚辞》和《文选》中的香草名词,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完全是仿《楚辞》体裁。有的是脂砚斋的评语特别指出的,如第十三回说作者“深得《金瓶》‘壶奥’”。第二十八回也提到《金瓶梅》,第二十四回脂评提到《水浒》杨志卖刀的故事。另外有些古典作品,在诗的方面,如第四十八回黛玉与香菱论作诗方法,兼及各家优劣,又如第十八回用钱翊芭蕉诗的典故:“冷烛无烟绿蜡干”。(脂评说:“此等处便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在戏剧方面,第十八回元春所点的四出戏,脂评指出是在《一捧雪》、《长生殿》、《邯郸梦》、《牡丹亭》中。又有《相约》、《相骂》二出,在《钗钏记》《明王玉峰作》中,则比较不为人知。至于第六十三回芳官所唱《赏花时》是《邯郸记》中曲文,则早已由周汝昌先生指出。另外一些作品,雪芹原文中曾经引述,但在程乙本中已被删去。例如第七十八回宝玉在考虑采用什么文体来作《芙蓉女儿诔》时,列举《楚辞》中的《离骚》,《招魂》、《九辩》,《古文苑》中所收宋玉的《大言赋》,庄子的《秋水》,庾信的《枯树赋》,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等,作者只举篇名,未举书名,高鹗先生看得不顺眼,全给删去了。
但本文所要特别指出的,是一些在《红楼梦》书中既未引述,脂评也未说到,但却可以用文句内证对出来的古典作品。第二十三回说到茗烟替宝玉在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来”。此句所说的“古今小说”并非泛指一般小说,乃是专指明代天启初年冯梦龙所编的《古今小说》,其中“一刻”后来改称《喻世明言》,“二刻”、 “三刻”改称《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正如《飞燕外传》等一样,也是个别的书名。这可以用第一回《好了歌》的文体作为证明。此歌每首头两句说,“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忘不了。”《警世通言》卷三十九《福禄寿三星度世》有诗为证说:“万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排印本页五八五)《醒世恒言》卷十七《张效基陈留认舅》的“一篇长话”首两句说,“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页三三一),《好了歌》的题材措辞,显然是受了这些当时流行小说中谚语的影响,毫无可疑(参看《红搂梦新证》页五一一——五二一,新索隐“好了歌”条,所引景梅九、邓之诚说皆非)
脂评本第六回回未有诗联一副,概括地描述刘姥姥初进荣府的情况说,“得意浓时易(一作“是”)救济,受恩深处胜亲朋。”《清平山堂话本》卷十《张子房慕道记》(页四)“张良辞驾出朝吟诗一首”,其第二联说:“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醒世恒言》卷三十二《黄秀才徼灵玉马坠》有一联说,“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页六四八)
由上引诸例,可知曹雪芹对于宋明话本,三言、二拍,读的透滚烂熟,其中成语、诗谚,奔凑笔下,不必有意摹仿,而沛然莫之能御。容我再举一条宋人笔记,以见雪芹读书之博。
宋人笔记中有这样一条: “张元……本华阴布衣,使气自负,尝再以诗干魏公,公不纳,遂投西夏以用事,迨王师失律于好水川,元题诗于界上寺云:“夏竦何曾耸,韩琦未必奇。满川龙虎舉,犹自说兵机。“比较《红楼梦》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册子中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可知后者的文体渊源有自,亦如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也。
这些材料都很零碎。但如有人愿作《红楼梦引用书考》,则以上各条也许有参考的价值。
二 宝玉婚礼中的“坐床撒帐”
《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最重要,也是写得最成功的故事,当然是黛玉之死和宝五与宝钗的结婚。我有许多理由相信续书者高鹗手中,确有程伟元多年搜得的雪芹残稿,高氏即据以重写。此事说来话长,当另为文论之。现在只说宝玉婚礼中的一种风俗,由于程甲、程乙两本内容之不同,也可以证明其故事原在雪芹残稿之中。
程甲本第九十七回说婚礼毕后,把新夫妇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
“坐床撒帐”是古风。《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条说:“扶入房讲拜,男女各争先后对拜毕,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谓之‘坐床’。]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撒)掷,谓之‘撒帐’。”
赵翼的《陔余丛考》卷三十一 “撒帐”条引《知新录》云,“汉京房之女……自是以来,凡新人进房,以麻、米撒之,后世撒帐之俗起于此。”赵翼认为此话不对,另引汉武帝“迎李夫人于帐中,令官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及“唐中宗嫁睿宗公主,铸‘撒帐钱’,重六铢”二事以为证。实则贫民用麻、米,富贵人家用花果、彩钱,二者并无矛盾。民间实际“撒帐”情况,《清平山堂话本》卷七《快嘴李翠莲》的出嫁故事说得最详细逼真。李翠莲嫁与张狼,拜诸亲,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赞礼员)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床撒帐”……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以下是“撒帐西”歌,接着有“南”、“北”、“上”、“中”、“下”、“前”、“后”共九首歌。因为翠莲脾气大,先生唱到末首加以讽劝说: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可知“撒帐”有歌,赞礼的“先生”可以临时编造;他一面唱,一面撒五谷。李翠莲听了此歌当然大怒,用一条面杖把先生打走,一面唱道:“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像甚样!”这个话本开始时说:“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其中又有“河东狮吼”的典故,可知至早是南宋作品。而平民家中“撒帐”用“豆儿、米、麦”,则与《知新录》所云用“麻、米”并无大异。此事传至南宋,因为国都在杭州,以后即相沿成江南风俗。所以程甲本说“俱按金陵旧例”,可以反映这是雪芹原稿中语。不但“坐床撒帐”之事本身为南方风俗,并且明言“金陵”正是再一次暗示这故事的背景地点(如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对话,即已明指“金陵”,第五回之“金陵十二钗”等,也是明指)。但《红楼梦》全书背境为北京,这里忽然回到开始时的“金陵”,在高鹗看来很不统一。他本来没有注意这问题,但不久发现不但点明“金陵”很不妥当,连采用“坐床撒帐”的南俗也不适宜,因此在程乙本中即改成
还有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
一切婚丧礼俗,都以地区为范围,决不能按某府一家的“旧例”。如某府自甲地迁至乙地,仍用它的“旧例”,那也仍是甲地风俗,而不能算是该府自己的什么风俗。所以高鹗这一改,表面上解决了一个矛盾,实际上却把文义反而弄得不通了。至于“坐帐”,乍看是在“坐床撒帐”一语中丢了“床撒”二字,似乎也不通。但我向一位满族学者请教了之后,才知这是东北的婚礼风俗。新郎、新娘同坐炕上,称为“坐帐”,此时新娘把闺女的双髻改梳成妇女的后髻。这使我得到一个启示:高鹗是满洲铁岭人,他当然依照他的“本地旧例”写故事。但曹雪芹的故乡却是南京,他的故事是按“金陵旧例”写的,当然要有“坐床撒帐”的南方婚俗。如果这个宝玉与宝钗结婚的故事完全系高鹑所作,一无依傍,则他决不会在初稿中误把南方风俗写进去,而且还明说这是“金陵旧例”。正惟因为其初稿乃根据曹雪芹的残稿而作,虽已改了大部分,却没有删尽原稿的痕迹,所以在程甲本中尚保留着“坐床撒帐”的“金陵旧例”。到程乙本中则变成了“坐帐”的“铁岭旧例”了。我们应该感谢高鹗先前的疏忽,替我们留下了一条雪芹残稿的痕迹;也要谢谢他后来的修改,反映了他自己对于小说中故事背景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