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槃在涧①,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②。(一章)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③。独寐寤歌,永矢弗过。(二章)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④。(三章)
①毛传:“考,成。槃,乐也·山夹水曰涧。”
②郑笺:“硕,大也。”“寤,觉,永,长。矢,誓。谖,忘也。”
③阿,毛传:“曲陵曰阿。”王先谦曰:“谓山曲隈处也。” 薖,毛传:“宽大貌。”
④轴,毛传:“进也。”范处义曰:“卷也,犹言卷而怀之。”苏辙曰:“涧也,阿也,陆也,皆非人之所乐也,今而成乐于是,必有所甚恶而不得已也。宽也,遍也,轴也,皆盘桓不行,从容自广之谓也。弗谖,既往之,戒不可忘也。弗过,不可复往也。弗告,不可复谏也。皆自誓以不仕之辞也。”
与《考槃》志意略略相近的,有《陈风·衡门》: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又有《魏风·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三首诗都颇有出世之思,但其间又略有分别。同样是隐逸,却不妨有儒者之隐与诗人之隐;如果说那时候还没有特特标立出来的儒家,那么也可以说,这里有出世与处世的区别,即以出世的态度写出世,还是以处世的态度写出世。“考槃在涧”,很显然的,不是“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中有一位“硕人”“徬徨乎无为之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通观“诗三百”,似乎也并没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而与社会无关的天地。《十亩之间》已算得是诗人之隐,但曰“行与子还兮”、“行与子逝兮”,也还仅仅是“招隐”,倘若说它只是想望,亦未尝不可。若《衡门》,则仿佛更多一点儿世俗情怀,虽然它句句是作旷达语。“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已见得是退一步说,而陋巷曲肱清风明月又何尝是本怀。《考槃》,真的是“隐”了,然而“永矢弗谖”、“永矢弗过”、“永矢弗告”,斩钉截铁中,却分外见出顾恋——若果然“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不必如此念念于忘与不忘。“独寐”也还罢了,偏又有“寤”,于是“言”也,“歌”也,则何尝真的是旷达,它与“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魏风·园有桃》),依然同一风调,倒是因为“在涧”“在阿”而更多了一层曲折。因此,《考槃》之隐,与其说是放逸,毋宁说是忧思深而栖托远——仍是处世,而非忘情于世的出世。它有孤独的痛苦,却没有独立于世的清高。
因为对全诗的理解有不同,对诗中的词语,如考和槃,如薖和轴,如弗谖,弗过,弗告,也都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一说槃是器,考则训击,如此,是扣槃而歌了。而毛传训考为成,槃,朱熹曰“盘桓之意,言成其隐处之室也”,则是隐处之室成,歌以志之,正如《小雅。斯干》,新宫甫成,乃诵之祷之。虽然两诗的意思不同,风习却是一致,乃至叙事的层次亦颇近之,即说地,说人,说寝处,末则作祝。不过《斯干》是他人为之诵,为之祷,《考槃》乃是独自歌吟,是变诵祷为纯粹的“言志”了。
原载:《诗经别裁》,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