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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人民日报,叫一声同志太沉重(20,翻案)

  

  泪湿天下

  

  1978年11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缪俊杰接到《诗刊》副主编柯岩电话,希望来她家里见一位朋友,有些事要谈。缪俊杰赶到柯岩家,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士低着头坐在那里,眼里闪着泪花。

  柯岩介绍说,她是陶铸的女儿,叫陶斯亮。“文化大革命”的过来人都知道“刘邓陶”,陶铸是“文革”高潮中被打倒的第三号人物,被江青的“中央文革”称为“中国最大的保皇派”,1969年死于流放地合肥,此时尚未平反。

  柯岩告诉缪俊杰,陶斯亮写了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不知道人民日报敢不敢发表。陶斯亮噙着眼泪开始念信:

  “爸,我在给您写信。

  人们一定会奇怪:‘你的爸爸不是早就离开人间了吗?’是的,早在9年前,您就化成灰烬了,可是对我来说,您却从来没有死。我绝不相信像您这样的人会死!”

  陶铸被迫害至死时,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陶斯亮每年在父亲的祭日,只能悄悄套个黑袖章,躲在无人处流泪祭奠。到了1978年,不断有陶铸生前的战友给陶斯亮和母亲曾志通风报信,说陈云等党内高层如何为陶铸仗义执言。陶斯亮开始到处投递材料、申诉冤情,同时她想到了党中央机关报。

  对于陶铸的冤案,《人民日报》曾参与罗织罪名,1967年9月8日奉命刊登姚文元撰写、毛泽东审定的《评陶铸的两本书》,宣判陶铸是“漏网的大右派”、“修正主义者”、“反革命两面派”,让陶铸至死不得翻身。在“文革”后党中央一时难以作出正式平反决定的情况下,如能通过人民日报,倾诉受难者的悲惨故事,在全党和全国人民面前还原冤案的事实真相,不失为一个曲折而有效的补救办法。

  做医生的陶斯亮,在病历纸的反面开始给死去的父亲写信,字字血,声声泪。歌剧《白毛女》作者之一贺敬之的妻子柯岩流着眼泪,帮助她剪裁、润色了一整天。

  缪俊杰被深深地打动了。他回到报社,直接向胡绩伟总编辑做了汇报。文艺部主任袁鹰也表示支持。胡绩伟私下请示了胡耀邦,这位中央组织部部长是1978年的政坛最忙碌的角色,操持全国形形色色冤假错案的批量平反昭雪工作,答复胡绩伟说:你们自己做主吧。尽管陶铸一案由毛泽东主席钦定,报社和文艺部两级领导还是抛开顾虑,一致同意尽快发表这封信。缪俊杰谈起这段往事,不无自豪地说:

  “既然耀邦让我们自己定,我们就敢定!”

  于是,胡绩伟拍板,副总编辑李庄签字发排。就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会前一周,12月10日和11日,《人民日报》分两天连载陶斯亮《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给我的爸爸陶铸》。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无数中国人听着广播、看着报纸,流下了感伤的眼泪。

  普通民众惊讶地发现,在解放后几十年的政治运动中,共产党高层竟然也跟自己和身边人群一样,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陶斯亮在信中记述了很多催人泪下的生活细节,比如软禁中的陶铸得知女儿恋爱,思前想后,给小伙子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受审查的情况和女儿的优缺点——

  “您既怕说的分量不够将来我受委屈,又怕自己受审查的严重情况吓住了这位您还不了解的年青人。您长时间对自己的受屈从未呻吟过一声,可是,那天,您却怕因自己的处境而妨碍一对年青人的幸福,感到那样愤怒和痛苦。

  信送走后,整天您焦躁不安,这天对您好像格外地长,直到我带来了回信。”

  在得到小伙子对爱情忠贞不悔的明确答复后,陶铸兴奋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给未来的女婿准备点礼物:

  “可已被抄了几次的家那还有什么东西?您翻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架旧半导体收音机和一个亚非作家会议发的手提包。

  您想了想,觉得太少,又从自己身上脱下了那件穿了多年的毛衣,对我说:‘亮亮,再加上这件毛衣吧,虽说旧了些,但总是爸爸的心意。爸爸实在是再没什么可送你们了!’”

  陶斯亮很快被逼远赴青海、甘肃,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一面。专案组给晚期癌症的陶铸和妻子两个选择:

  夫妻同去合肥,与女儿断绝来往,因为陶铸的住处不能让人知道;

  曾志不去合肥,可以与女儿来往,但必须与陶铸断绝联系。

  面对如此残忍的选择,陶铸经过反复考虑后,对曾志说:

  “我活不久了,你跟我去也帮不上忙,何苦再牺牲你?还是争取和亮亮在一起吧,现在不行,将来总还可能。

  有你和亮亮在一起,我也放心了,我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陶铸从北京动身的那一刻,这对四十多年的夫妻彼此心里都明白到了最后的诀别——

  “老夫妻竟然没有掉一滴泪。您由于不完全性肠梗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妈妈强颜欢笑地为您切了一片薄薄的面包。为了安慰她,您忍着巨痛一口口把面包强咽下去。每咽一口,您都要流一头汗呵……”

  尽管到了生命的黄昏,陶铸还是沉着坚定地告诉专案组:

  “我已经是油尽灯残的人,他们尽可随意给我做结论。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相信历史会对一切做出说明。”

  历来以“钢铁炼成”自居的共产党员,在党的钢铁制裁下躯体变得不堪一击,内心却依然坚不可摧。陶铸孤身一人流放到合肥43天后,凄凉离世,骨灰也不知下落。

  人民日报帮助一个高干子弟发出了鸣冤叫屈的信件,同时给沉沉苦海中的普通中国人带来了一线希望。报社收到一万多封读者来信,表达对受迫害的老一辈革命家的深切同情和敬意,对“四人帮”等专制势力的极大愤慨,对平反一切冤假错案的强烈呼声。

  网友“夜夜笙歌”1978年还是个中学生,在网上回忆同学们传阅陶斯亮文章的情形:

  “整整一大版,看的同学大部分都哭了。我看了好几遍,看一遍哭一次。之前我也看过许多书许多报,里边有英雄人物,但都没有像这篇文章那样打动我的心。”

  读者来信之多,陶斯亮在人民日报上公开作复《深深的感谢》,描述自己的心情——

  “我就像是一个胸中积满了感情,忍不住对着苍天大地呼喊了一声的人,自己却被那从千山万壑反射出来的雷鸣般的回声惊呆了,我那一声呼唤与这天地间的轰鸣相比,只不过是一声小小的呐喊!”

  一星期后,历史性的“三中全会”开幕,中央正式卸下陶铸、彭德怀尸骨上的枷锁,举行隆重的追悼会,全党和民间没有异议地一致赞同。

  读过、听过陶斯亮这封信的人,从陶铸身上,看到了共产党员的磊落人格、“松树的风格”。陶铸蒙冤的原因很简单:不肯答应江青的要求,在毛泽东主持的政治局生活会上,向刘少奇、邓小平打头炮。陶铸佩服邓小平的政治才干,“文革”前曾在党代会上公开说过:

  “如果党内允许拜师的话,当主席的学生我不够格,但我愿拜邓小平为师。”

  “文革”中陶铸悄悄对曾志表示:

  “我讲这话,代表们都是听到的了,现在他落了难,我就翻脸朝他开炮?我做不出!”

  在政治局生活会上,陶铸一杯接一杯喝茶,没有发言,结果自然是触怒了江青、毛泽东,1967年1月被突然打倒。

  这是魑魅魍魉横行天下的时代,真正的共产党人用自由和生命谱写的一曲人间正气歌。张伟涛在2004年第12期《人物》杂志《陶斯亮:红色征程》一文中,提到曾志晚年的一个细节。陶斯亮和女儿阿妹到医院探望重病的曾志,突发奇想,提一个问题让每个人回答:

  “如果让你再有第二次选择,你选什么样的男人?”

  阿妹说:

  “我会选个坏男孩儿!”

  陶斯亮说:

  “我会选个比较优秀的男人!”

  姥姥曾志认真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

  “他首先要是个共产党员!”

  听了老人的回答,陶斯亮母女俩大笑不止。可是曾志没笑,曾志是个从不说笑话的人。

  共产党员!对于今天喜欢“坏男孩儿”和“疯狂女友”的青年男女有点不可思议,但它的的确确是一代共产党员被毁灭、被扭曲的人格魔力。

  

  解救“阎王”

  

  1978年,老革命家陆定一的儿子陆德找到人民日报第一副总编秦川,递上一份信《申诉父母冤情和请求两位老人出狱》。

  陆定一,中共“七大”选出的三十几位中央委员中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周恩来等人大学肄业),担任中宣部长20年之久。人民日报的社论必须经他签字才能发表,报纸排版要从夜里2点开始,因此陆定一的作息时间与人民日报基本同步,经常熬到深夜2时把社论审阅完才入寝。“文革”一来,毛泽东对如此勤勉敬业的陆定一和他领导的中宣部作出结论:

  “中宣部包庇坏人,压制左派,是个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毛泽东的话如雷霆万钧,陆定一在劫难逃,加上神经失常的夫人严慰冰写匿名信说林彪夫人叶群“生活作风败坏”一事,陆定一全家几乎被一网打尽。陆定一及长子陆德,陆定一夫人严慰冰及其母亲、二妹、三妹、四妹均被捕入狱,全家总刑期达56年!

  秦川五六十年代在中宣部当处长时,陆定一是部长。秦川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劳动期间骨瘦如材,陆定一见了心疼:

  “秦川同志,你有病,你要回来!”

  从此,秦川结束下放劳动,在家待业。“文革”高潮期间,秦川在工人体育场批斗“彭罗陆杨”大会上,远远看见陆定一挂着牌子挨斗,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陆定一被软禁3年、监狱10年、绝食3次、批斗八九十次。对于毛泽东比划笑谈的批斗大会,他在给中央的信中是这样描述的:

  “每次站五六个小时……又立正,又低头,汗出如雨,浸透棉衣,腰部瘫痪,无人两边架就不能行走。”

  在绝境中,陆定一清醒地意识到要活下去,必须找到释放压力的办法。在秦城监狱的单身牢房里,他经常高唱京剧《空城记》、《甘露寺》,逼迫自己开怀大笑,虽然蹲了十几年监狱,却未失去说话的功能。悲愤难抑时,陆定一就大声嘶喊:

  “毛主席呀,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呀!”

  “文革”末年,1975年11月中央政治局开会决定,释放陆定一出狱,但保留“阶级异己分子”、“反党分子”、“内奸嫌疑”3顶政治帽子,“永远开除党籍”。自身难保的邓小平提议陆定一“还是留在党内”,没有被政治局接受。没想到,政治局的决定传到监狱,无锡书香门第出身的陆定一跟彭德怀元帅一样的铮铮铁骨,拒绝在处理决定上签字认罪。于是,陆定一夫妇继续留在秦城。

  毛泽东病逝、“四人帮”倒台后,陆定一向专案组提起申诉:

  陆定一:我要看有关开除我的党籍的文件,这是我的权利,符合党章。

  专案组:这个文件,全国任何人都可以看,只有地富反坏右和你,不能看。

  陆定一:向华主席申诉,是我的权利,符合党章的。

  专案组:开除你的党籍的决议,是中央政治局一致通过的,毛主席圈过的,不准申诉。

  秦川读着陆德申诉信,想起“文革”前中宣部的岁月,十分伤感,更是义愤填膺。当年“阎王”保护了“小鬼”,今天“小鬼”也要奋力解救“阎王”。秦川顶住“毛主席圈过”的压力,力排众议,将陆德的信批发人民日报《情况汇编》“特刊”,赶在十一届三中全会预备会议前,送给中央领导和在京的中央委员。

  在胡耀邦主持下,中组部作出“解放”陆定一的决定。12月2日,中组部、公安部两位副部长驱车来到复兴医院监狱病室,告诉陆定一,中央将为他平反。陆定一一板一眼地追问:

  “能为我平反,这不简单,不简单啊!我的案子该叫冤案吧?”

  两位副部长同声答曰:

  “是错案。”

  陆定一这才长叹一声,结束了13年的监禁,重见天日。

  陆定一出狱后,秦川去他家探望。严慰冰的妹妹把一条纱巾套在秦川脖子上,动情地说:

  “我们全家人都感谢你!”

  一会儿,陆定一回家,握着秦川的手,彼此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秦川清楚地记得那天也是陆定一首次见到睽违十多年的女儿小瑞,老人端详着女儿,用手抚摸着她的一双长辫子,眼里饱噙着眼泪说:

  “长大了,长大了!”

  陆定一复出后的第一篇文章《怀念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同志》,1979年3月8日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同时发表。在当时连林彪、“四人帮”所作所为“左”“右”属性都没有明确界定的情况下,陆定一在党内较早指出:自“大跃进”到“文革”结束,中共实际上形成了一条左倾路线。文章中的这句话引起中央有些领导人的不满:

  “现在,已经完全清楚,彭德怀同志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上的‘意见书’,是正确的。错误的不是彭德怀同志,而是反对彭德怀同志的人。”

  刊出前一天晚上,陆定一特意打来电话嘱咐:

  “秦川同志,这篇文章你一个字也不要改。”

  “反对彭德怀同志的人”,直接指向毛泽东。老部长敢写,秦川就敢发。早在提出“社会主义总路线”时就认定毛泽东“偏激”的秦川胸有成竹,相信陆定一的“反左”见解站得住脚,非议传来也就一笑置之。

  晚年的陆定一回顾中共七十多年的曲折历史,认为真正的“路线斗争”只有两次。一次是王明路线,一次是“文化大革命”。两次的特点都是政治上的极左主张,

  加上组织上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毛泽东对王明的做法不以为然,在延安整风时主张对犯了错误的同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没想到“文革”中他自己也搞起“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来。秦川说:

  “这是陆定一从全党、全民族,包括他个人的惨痛经历中总结出的带血的教训。”

  

  神藏鬼伏

  

  “文革”后党内流传陈云的3句话:

  “毛泽东是人不是神,刘少奇是人不是鬼,康生是鬼不是人。”

  神、鬼、人,三者的大逆转,高度凝练地概括了“文革”前后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的大彻大悟。人民日报社胡绩伟、秦川、李庄、王若水等人,这些普通而优秀的党员,普通而优秀的公民,从自己和同志、同胞几十年政治运动的辛酸苦涩中咀嚼回味,率先发出了神、鬼、人拨乱反正的呼声。

  胡绩伟得知邓小平复出后在军队一次会议上说:

  “缔造我们军队的不是一个人,是我们党,是很多同志。”

  人民日报下决心从版面做起,取缔个人崇拜。领袖照片不再发整版,也不发通栏;取消报头的“毛主席语录”,减少文章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过去文章中的领袖语录都要改排黑体字以示尊崇,人民日报多次给中央口头汇报或打报告,建议废止,都未获同意。到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邓小平副主席表态说,他的讲话里引述毛主席的话不要排黑体字,人民日报才找到由头,一举废弃了这种“神化”版面。

  王若水副总编更是到理论务虚会上慷慨陈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大教训是个人崇拜》,尖锐指出“文革”灾难与领导人的个人品质有关,振聋发聩。

  1979年春天,中年医生王敏清带着一篇怀念父亲王世英的手稿,找到人民日报,指名道姓求见李庄。两人此前并不相识,只是因为听说李庄在“文革”中靠边站,才心生信任。这年1月24日中央为王世英等几位老同志举行追悼会,邓小平副主席亲自主持。王世英只是中央监察委员会的一名普通委员,为什么享有如此哀荣?他长期从事情报、军运和统战工作,不仅熟悉党外斗争,对党内倾轧的真相也知根知底。手稿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是:

  “我的爸爸被窃取中央文革领导大权的那个‘理论权威’和叛徒江青一伙残酷迫害致死已11年了。”

  疾恶如仇的王世英,与这个“理论权威”康生斗争了30年!当年在延安,他以年轻人的全副革命热情,向党中央揭发了江青和康生的“丑陋历史与罪恶行径”,带头在揭发材料上征集签名,按手印。在康生主导的“整风”“审干”中,多少人被打成“特务”,王世英挺身而出对许多好同志“用脑袋和党籍担保”,让康生恨恨不已:

  “世英你有几个脑袋?!”

  全国解放后,王世英在山西省委和中央监委的岗位上,参与平反了不少冤案和错案,保护和解放了许多被诬陷的好同志。这更激起了康生的仇恨。“文革”一开始,康生跑到中央监委“指导运动”,给王世英劈头盖脑扣上“大牛鬼蛇神”、“老反革命”、“大叛徒”、“大特务”、“坏人”等一大堆帽子。

  此后的情节就像好莱坞黑道惊险大片了,前所未有地揭示了党内某些晦涩不为人知的悬疑,文稿写道:

  “1967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爸爸严肃、激动地对我说:‘在我死以前,很想见总理!有些事,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同时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便立即给敬爱的周总理写了一封信。此后,每当有人敲门,爸爸总是立刻挺起身子问道:‘谁?!是总理派人来了吗?’”

  不幸的是,周恩来根本没有看到这封信,而王世英却被隔离审查,病情恶化住进日坛医院,也不让亲属看望。儿女们得知他有时要去放射科接受治疗,就商定轮流去医院走廊“值班”,期待着父亲的偶然出现。不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终于有一天,王敏清在通往放射科的走廊上,遇见了坐在两个押送人员推车上的父亲——

  “为了不影响爸爸以后的放射治疗,我不敢暴露,更不敢上前说话,只得装作路人,呆呆地等待爸爸走过来。为了怕爸爸看出我的伤心,增加他的难过和烦恼,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并极力用勉强的微笑迎接他。

  爸爸离我近了,更近了。爸爸不愧为老一辈革命家,他完全理解这一切,他镇定地挺直身躯坐在推车上,安详地看着我,并微微向我点点头。”

  这是王世英与家人的最后一面。他像那个被毒杀的俄罗斯前间谍亚历山大·利特维年科,孤寂而神秘地死去:穿着一身破旧单衣,张着嘴,睁着眼,后头部陈旧的血迹把白床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铁锈色……死后也不让保留骨灰。

  家人只得在骨灰盒里,放进王世英生前戴过的一副眼镜,还有他1962年痛斥康生的一首诗:

  “阿谀奉迎,蚁附蜂拥。

  自为得计,终将败行。

  无耻之徒,众目岂容。

  踏尸进阶,爬高跌重。

  历史自造,无法改正。”

  王世英用职业特工的敏锐,最早看出康生的“蚁附蜂拥”“踏尸进阶”的丑恶,以生命为代价,一再呼吁亲爱的党多加警惕防范。但王世英平反时,还无法公开追究迫害人,因为康生死后还戴着“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光荣的反修战士”3顶桂冠。

  李庄与王敏清商定,全文回避康生的名字,只说“那个理论权威”,虽然读者一眼就能看穿说的是谁。考虑到文章有些内容是“人所未言”,李庄未同报社其他负责人商量,准备个人承担责任,9月24日安排见报。

  出乎意料的是,在越来越多的冤案被揭露出来后,已经没有人敢于公开为这个已故中央副主席辩护。李庄还接到不少老同志的鼓励电话。大约一年以后,1980年10月,党中央决定开除康生、谢富治党籍,撤回悼词。

  

  通天大案

  

  神鬼各归其位,人民日报开始琢磨为“文革”天字第一号大案刘少奇案件促成翻案。好一条贵州汉子秦川,艺高人胆大!当王光美还关在秦城监狱的时候,秦川就示意刘少奇的子女,争取为父亲平反。

  刘少奇的儿子刘源写了一封申诉信,到人民日报找到秦川秦川领着他到胡绩伟办公室,一起讨论为刘少奇平反的可能性。秦川和胡绩伟一道对刘源的申诉信提出了一些意见,由秦川当面指导他如何修改。改好以后,秦川即批发报社《情况汇报·特刊》报送中央。

  据胡绩伟在回忆录中所言:

  “这份材料对中央下决心为少奇平反起了推动作用。”

  在中央下决心之前,秦川和胡绩伟还玩了一个“小动作”,影印出版延安时期的《整风文献》,因为里面有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秦川跑了几家图书馆,都没有找到延安原版《整风文献》,最后在中宣部图书馆发现了1949年新华书店重印本。人民日报偷偷影印发往全国各地。党内同志奔走相告,看来少奇同志的冤案很快就要平反了!

  胡绩伟特意给胡耀邦送了一本,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买了一台影印的机器,为了试一试这个机器的效能,我特别选了《整风文献》,印出来的效果很好,比延安时期的老版本漂亮多了。”

  胡耀邦看了目录,把《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翻了翻,高兴地说:

  “你真鬼!”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斩获,就是拿下国家主席刘少奇。现在要撬动这个“通天大案”,谈何容易!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党内同志为此煞费苦心。

  胡耀邦的中组部首先为王光美平反,1979年初把在秦城监狱囚禁了12年的王光美接到中组部翠明庄招待所。招待所服务员李红记得第一次见到王光美那天,她还穿着黑色的狱衣,花白头发已经过肩,但气质非常好。王光美没有任何行李和洗漱用品,却急切地说:

  “请给我笔和纸,麻烦你尽快帮我借支笔,多拿些纸来。”

  王光美急于为屈死的丈夫呼吁。秦川编发了王光美写的申诉材料,直接送到胡耀邦手里,再由耀邦批转给中央领导。与此同时,人民日报与中组部配合默契,利用公开报道为刘少奇夫人恢复名誉。1月28日,人民日报春节联欢晚会的报道让全国读者眼前一亮:

  “王光美同志也带着她的孩子们参加了今天的晚会。在二楼游艺厅里,她和大会堂的服务员以及许多老熟人亲切交谈。王光美同志高兴地说:‘这是12年来我第一次和人民一起过春节。能和人民在一起,我非常高兴。’”

  经过几十年“阶级斗争”的凶神恶煞,第一次度过这样宁静祥和的节日,全国读者跟王光美一道长出了一口气。

  中央为刘少奇平反的工作在艰难而顽强地推进。据中共党史出版社《再生中国——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前前后后》(熊志勇编著)披露:

  “邓小平、陈云、叶剑英、李先念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同华国锋、汪东兴面对面地进行了交锋。邓小平等人对不理解和抵制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阻挠为刘少奇平反的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在6名常委中,4:2的格局,明显使华、汪陷于孤立和被动。尽管如此,汪东兴仍然坚持自己的错误立场。

  在这种情况下,常委中有人提出建议:如果汪东兴等人觉得无法与政治局其他人合作共事,倒不如痛痛快快地辞职!

  作为会议主持人的华国锋见状便明确表态,同意为刘少奇平反……”

  接着,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推翻了八届十二中全会的决议,为刘少奇正式平反!在胡耀邦的直接安排下,人民日报闻风而动,接连发表署名“新华社记者”的3篇文章:

  《工人阶级一位勇敢的战士——刘少奇同志在1925年》

  《在反帝斗争中建立功勋——刘少奇同志在一九二七年》

  《满洲省委的卓越领导者——刘少奇同志在一九二九年》

  3篇文章用确凿的事实,为刘少奇摘掉3顶骇人听的“帽子”——内奸、工贼、叛徒。据《再生中国——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前前后后》一书说,在中国科协“二大”会议期间,胡耀邦在休息大厅与华国锋聊天:

  “华主席,关于少奇同志那三篇文章怎么样啊?”胡耀邦问。

  “好,好,很好!”华国锋脸上堆着笑容。

  “林彪、‘四人帮’控制舆论大权,批了少奇同志整整十多年,发表了数百万、上千万篇文章,我们只用3篇文章就把他们彻底推倒了。”胡耀邦的语调有些激动。

  华国锋听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在陈云为第一书记的中纪委、人民日报等党内强大呼声的压力下,坚持维护“前任首长”的华国锋已经无力回天。

  1980年5月16日,发动“文化大革命”的《5·16通知》14周年之际,人民日报为刘少奇平反发表社论,公开承认这是“我党历史上最大的冤案”,是“我们党所犯的一项严重错误”。社论郑重指出:

  “根本不存在一条以刘少奇同志为代表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不存在一个以刘少奇同志为‘总头目’的‘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不存在一个以刘少奇同志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不存在一批以刘少奇同志为‘最大’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这篇经政治局常委会审定的社论,宣布4个“不存在”,使得发动“文革”的前提成为“莫须有”。评论部主任范荣康起草的送审稿中原来还有一段话:

  “刘少奇这个司令部早就只剩下‘光杆司令’。现在刘少奇同志的冤案平反了,所谓‘文化大革命’的成就的最后幻影也就消失无余了。”

  一位常委在审查社论时提出删去,认为这样的结论应该由中央出面以某种形式郑重发表。看来彻底否定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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