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具有极为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就其影响的广度而言,德国古典哲学所包含的不同体系以及不同体系的不同方面,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不同流派都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影响;就其影响的深度而言,可以说德国古典哲学规定了现当代西方哲学讨论的根本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基本思路。德国古典哲学作为传统是活生生的,它通过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刺激作用而构成现当代西方哲学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因此,在强调现当代西方哲学之实现了对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超越”时,必须充分注意到两者的内在关联。
在国内哲学界,在讨论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意义”问题时,为了突出现代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共同具有的所谓“现代性”或“当代性”意义,出现了一种过分强调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在内的整个西方近代哲学与现当代西方哲学之形态区别的倾向,即强调现当代西方哲学实现了对近代哲学之思维方式的整体超越。本文侧重于揭示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图表明:现当代西方哲学虽然在很多地方表现出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和变革,但从深层上看仍受古典哲学的问题规定,因此与德国古典哲学有着深刻的继承关系,必须放在西方哲学发展的传统中去加以理解。
一、影响的广度
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从它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影响的范围来看,可以说整个德国古典哲学对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都发生了影响。这个论断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整个德国古典哲学都对现当代西方哲学有影响;第二,德国古典哲学对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都有影响。
德国古典哲学不同于一般的由统一的原理或概念体系构成的一门“学科”,而是同时包含了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五个哲学体系。这些体系尽管存在着相互继承的关系,其探讨的问题、提出的观点和对各自观点进行的论证尽管有内在的相似或相通之处,但是它们毕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有一定的区别甚至对立。每一个后出现的体系,总是包含了对前一个体系的批判和改造。不仅如此,即便同一个哲学家,他的思想也是处在不断的变化和发展之中的,像谢林,其早期和晚期哲学思想的变化是非常显著的。另外,德国古典哲学中每一个哲学体系都包含了许多不同的方面,诸如形而上学、逻辑学、认识论或知识论(含真理论)、方法论、伦理学、美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法哲学、自然哲学等等,人们甚至还可以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或立场,谈论古典哲学家们的实践哲学、语言哲学、生存哲学、精神哲学等等。面对上述情形,把德国古典哲学划分为不同的体系,把同一个体系又划分为不同的方面,把同一个哲学家的思想视为一个变化的过程,对于我们更细致、更准确地把握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影响是必要的和有重大意义的。当我们说整个德国古典哲学都对现当代西方哲学有影响的时候,意指不论是康德、费希特、谢林的哲学,还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也不论是他们各自哲学的哪一个方面,都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发生了影响。
如果说德国古典哲学还只是包含五个不同的哲学体系,那么,现当代西方哲学则是由更多的哲学流派构成的。在现当代西方哲学诸多的哲学流派和人物之间,虽然存在着思想上的亲缘关系或相似性,但更多的是相互之间的差别和对立。唯意志主义、生命哲学、现象学、存在主义、解释学、实用主义、人格主义、结构主义、分析哲学、科学哲学、后现代主义等等,所有这些不同的哲学流派的标记,都在显示着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且从今天看来,当代西方哲学的变化和花样翻新显得比以前更为明显。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学术界一度以“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大思潮来加以概括,也有人倾向于把全部20世纪的哲学同“语言的转向”相关联,认为它体现出了同近代哲学普遍关注认识问题不同的普遍关注语言的旨趣,但是,只要我们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家的观点作出比较准确和全部的把握,则势必会发现这类概括不仅存在着概念上的歧义,而且存在着不准确和全面的地方。正是由于现当代西方哲学本身具有上述的多样性、丰富性和复杂性,因此,我们在肯定德国古典哲学对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都有影响的时候,就不能不考虑到这种影响的极端广泛性和全面性,同时注意到这种影响在现当代西方不同哲学流派和人物当中的具体表现。当然,比较而言,他们各自影响的大小是有差别的。康德和黑格尔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影响最大,费希特、谢林、费尔巴哈的影响相对要小一些。
对于黑格尔在20世纪西方哲学界的巨大影响,国外的不少学者曾作过精辟的概括。例如,美国学者M.怀特在其编著的《分析的时代——20世纪的哲学家》一书的第一章“绝对理念之衰微与没落”的一开始,就这样写道:“几乎20世纪的每一种重要的哲学运动,都是以攻击那位思想庞杂而声名赫赫的19世纪的德国教授的观点开始的,这实际上就是对他的特别显著的颂扬。我心里指的是黑格尔。……不谈他的哲学,就无从讨论20世纪的哲学。他不仅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与工具主义(当今世界最盛行的三大哲学)的创世人,而且在这一时期或另一时期还支配了那些更加具有技术哲学运动的逻辑实证主义、实在主义与分析哲学的奠基人。问题在于:卡尔·马克思、存在主义者克尔凯郭尔、约翰·杜威、伯特兰·罗素和G.E.摩尔,这些人在这一时期或那一时期都是黑格尔思想的密切的研究者,他们的一些最杰出的学说都显露出从前曾经同那位奇特的天才有过接触或斗争的痕迹或伤痕。”①马尔科姆·诺克斯在其“对于黑格尔的一种辩解”一文中也写道:“黑格尔的幽灵在当代世界上隐现,其范围要比许多人了解的大得多。马克思对于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影响是极其明显的,而且如某些人所相信,对于哲学的影响也是极其明显的。就一个非常不同的领域即神学而言,克尔凯郭尔的影响仍然是显著的。我猜想,在当今世界上,作马克思或克尔凯郭尔追随者的人,远远超过研究黑格尔的人。然而这两个人曾是黑格尔的热诚的学生。他们所写的东西乃是从黑格尔的倒退,如果没有黑格尔著作的某些知识,就不是真正可理解的。从这些假先知的学说退回来和回头研究大师的时期来到了。这位大师的天才超过其同时代的人,也仍然超出其继承者。反对黑格尔比理解他容易,这仍然是真理。”②
康德的影响虽然或许比黑格尔的影响小一些,但是说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都受其影响是同样毫不过分的。除康德主义外,康德哲学对叔本华的唯意志主义、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基础本体论”等等的影响都是直接的,也就是说,这些哲学家都是通过直接阅读康德本人的著作来阐发自己的哲学观点的。康德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比黑格尔运用辩证法所建构的,同思辨逻辑、认识论(真理论)、方法论内在统一的形而上学(本体论),对现代西方哲学中的分析思潮反叛形而上学产生了更直接的推动作用。康德在其知识论和先验逻辑当中提出的“先天综合判断”问题,更是一直支配着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全部知识论研究。在当代,政治哲学家罗尔斯还引人注目地把康德地伦理学作为其“正义论”的哲学基础。同样,随着极端反叛形而上学的分析哲学的式微,即随着分析哲学重新对形而上学问题的关注,我们发现又是康德在支配着当代分析哲学思潮中有关形而上学问题的讨论。关于这一点,彼德·斯特劳森——正是通过他的工作,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分析哲学重新以形而上学和本体论为核心——在其《康德与当代哲学家》一文的看法是很有代表性的。他说:“……当代形而上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康德的新基础?我的回答是:在很大程度上。具体地说我在这篇论文中要提出的观点是,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在我所属于的哲学传统中占有主导地位。尽管有一断时间情况不是这样,但近期以来的情况的确如此,而且现在情况仍未改变,也许永远不会改变。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先验唯心论的全部学说也获得了同样的认可或接受。这仅仅是说,这一学说的某些方面在20世纪用英语写作的哲学家们中间正活跃着,繁衍着,甚至起着支配作用。”①
二、影响的深度
任何一种哲学思想对后世的影响,其广度和深度都是统一的。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之影响的深度,主要表现在它规定了现当代西方哲学讨论的根本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基本思路。
这当然不是说,现当代西方哲学完全没有超出德国古典哲学,仅仅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既有框架中打圈子。现当代西方哲学几乎所有重要的哲学家都宣称传统哲学(形而上学)的终结,都自认为开辟了新的哲学方向或视野,他们都自觉地把自己的哲学同黑格尔的体系区别开来,这当中肯定存在着一定的创新。我们从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对哲学的重新界定当中,可以最为强烈地感受到分析哲学家们试图开辟哲学新方向的巨大努力。例如,维特根斯坦在其《逻辑哲学论》中宣称“全部哲学都是‘语言批判’”,他认为传统哲学所讨论的绝大多数问题是“无意思的”,是“由于不理解我们逻辑语言的逻辑而来的”;②维也纳学派的代表人物石里克在其《哲学的转变》中声称:“我们现在认识到哲学不是一种知识的体系,而是一种活动的体系,这一点积极表现了当代的伟大转变的特征;哲学就是那种确定或发现命题的活动。哲学是命题得到澄清,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③石里克甚至认为传统形而上学的没落并不是因为人的理性不能解决它的问题(像康德相信的那样),而是根本就没有这种问题,它所探讨的是一些“假问题”。尽管分析哲学这种极端的反传统形而上学的观点在当代分析哲学当中得到了纠正,但是它确实体现出早先分析哲学家反叛传统形而上学——黑格尔哲学是最主要的代表——的企图。客观地看,这种反形而上学的观点的科学背景、思维方法等等,也确实同德国古典哲学的科学背景和黑格尔的辩证法有了很大的区别。因为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出现了包括数学、物理学、心理学、生物学、语言学等等在内的一系列科学革命,由弗雷格和罗素创立的现代数理逻辑也成了分析哲学所使用的分析方法的出发点。事实上,不仅英美分析哲学体现了重新开辟哲学新方向的努力,欧洲大陆的各派哲学,如叔本华和尼采的意志哲学,胡塞尔的现象学,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萨特、梅洛·庞蒂等人的存在主义,伽达默尔和利科的解释学,等等,也都表现出程度不一的反叛黑格尔或至少是“改造”黑格尔的努力。
尽管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大多有意识地试图把自己同康德、黑格尔等古典哲学家区别开来,有的还显得同古典哲学家格格不入,但是,恰好是在有关形而上学的最根本的问题上,他们无法割断同古典哲学家的极为重要的联系。问题是由康德提出来的,这就是:形而上学到底能不能作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得以确立?如果能,形而上学的研究又该遵循怎样的思路,满足哪些条件?如果不能,人类是否应当从根本放弃形而上学?面对具体科学不断从哲学中独立和分化出去的历史趋势,加上来自宗教神学的压力,哲学究竟如何才能站稳自己的脚跟?哲学内部的怀疑论和独断论又究竟对哲学造成了怎样的危害?康德提出的这类问题,不仅直接支配了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同样支配了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尤其是分析哲学。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问题之所以引起持续不断的讨论,恰好因为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形而上学能否作为科学得以确立的问题的解决,因为依照康德,形而上学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就必须像纯粹数学和自然科学一样提供先天综合知识。我们不仅可以把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人的哲学看作是对康德问题所作出的不同回答,同样可以把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视作对康德问题的持续不断的“回应”。当人们谈论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出现意味着西方近代哲学实现了历史性的“转型”时,千万不要忘记现当代西方哲学同近代哲学在研究的根本问题上的内在关联和一致性。
现当代西方哲学不仅始终面临着由康德提出的上述根本问题——这个关系到形而上学之命运的问题其实也关系到整个哲学的命运,而且在试图重新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时始终受益于康德和黑格尔等人早就提供的思路。也就是说,现当代西方许多哲学家思考和研究哲学问题的路径、视野,其实或名或暗地存在于古典哲学家们的著作之中。例如,康德解决自己问题的人学或人类学思路,他为了建立真正科学的形而上学(所谓“内在的形而上学”)而首先在认识论当中所实现的哥白尼式的变革,以及为了确立他更为看重的“道德的形而上学”而对人的纯粹实践理性、人的自由意志和人的价值、尊严的高扬,都在现当代西方哲学中产生长久不熄的回响。前面援引的斯特劳森的话,
已充分表明康德的内在的形而上学(斯特劳森称之为“描述的形而上学”)对20世纪50年代以来分析哲学的本体论复兴的深刻影响。其实,康德对旧形而上学的批判,也正是早期分析哲学反叛形而上学的“先声”。早期分析哲学对形而上学的彻底拒斥的态度,也仅仅是由于他们不像后来的分析哲学家那样意识到康德形而上学思想双重性:康德既批判旧形而上学,同时试图建立真正科学的形而上学,他们在不对形而上学进行任何区分地情况下一概地加以拒斥了。而后来的试图复兴本体论和形而上学的分析哲学家,如斯特劳森等人,则注意到了康德对形而上学的区分。当然,分析哲学家们更多的只注意到康德的“内在的形而上学”,而不太关注康德的“道德的形而上学”。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这个在康德本人看来更根本的方面,在现当代西方的人文主义哲学家当中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康德的伦理学和道德哲学在当代政治哲学中(例如在罗尔斯的哲学中)重新受到青睐,自然也充分表明了康德道德形而上学的长久的生命力。至于叔本华、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的“新哲学”,也无不同康德的建构自己的科学的形而上学的思路相关联。海德格尔通过阐发康德的形而上学思想来建立自己的哲学,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一书的书名即说明了他对康德哲学的取向。
不仅康德对形而上学能否作为真正的科学得以确立这个根本问题的解决思路在现当代西方哲学中始终显示着自己的丰富的启发力,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人对问题的解决思路同样产生了各自的“历史效应”。例如,费希特的知识学对胡塞尔的现象学、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都有深刻的影响;谢林对理智直观和艺术直观的强调和偏爱同样对胡塞尔等人尤其是生命哲学产生深刻影响;费尔巴哈在批判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哲学时所提出的感性哲学,尤其是他对感觉、直观和个体性的注重,同现当代许多反黑格尔哲学的感觉主义、直觉主义和个体主义哲学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然,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提供了对康德问题的更详尽、更宏伟、在他自己看来也更完满的解决。他在试图把形而上学(本体论)作为真正科学的形而上学来加以建立时,非常自觉地把它同逻辑学、认识论(真理论)、方法论乃至神学统一起来,他不仅运用其思辨的方法(辩证法)来解决传统哲学一直涉及到、一直在不断展开研究的一般与个别、本质与现象、必然与偶然、绝对与相对、理性与感性(非理性)、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神与世界、神与人等一系列关系问题,而且在其辩证法中把人理解为自己劳动的产物,把劳动——尽管劳动在他那里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劳动——理解为人的不断生成的本质。黑格尔哲学之所以在现当代西方哲学中产生了比费希特、谢林、费尔巴哈等人的哲学大得多的影响,主要是因为他的哲学之解决哲学根本问题的思路更富有启发性,能够包容和解释更多的内容。
显然,黑格尔的哲学思路是不能同他的辩证法相分离的,黑格尔哲学之超出其他古典哲学家的地方,主要是因为他的辩证方法,黑格尔哲学之所以遭受现当代西方哲学家更普遍的批判和攻击,同样是因为他的辩证法。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在试图“超越”黑格尔哲学的时候,运用了许多有别于黑格尔思辨的辩证法的方法,如实证主义哲学特别重视实证的方法,分析哲学在注重实证方法的同时,还特别青睐建立在现代数理逻辑基础上的分析的方法,胡塞尔在构建自己的现象学时提出了现象学的方法,诸如克罗齐、柏格森等人则倚重直觉的方法等等。不过,所有这些不同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新方法的运用,本身即表明黑格尔辩证法具有极大的激发力。而且,如果我们进一步认真比较这些方法同黑格尔辩证法的异同,则必定会发现其实几乎所有这些方法或者已由黑格尔预见到了,或者作为黑格尔辩证法当中的一个要素包含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之中。当然,有些方法(如“理智直观”的方法)还不仅在黑格尔哲学中可以找到起源,同样早已包含在康德、费希特、谢林和费尔巴哈的哲学当中。更为重要的是,在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当中,黑格尔的辩证法并没有像某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激起了普遍的“愤懑”,①而是得到许多人的认同,许多哲学大家甚至把经过批判改造的黑格尔辩证法作为建立自己“新哲学”的主要方法。例如,老牌现象学家芬克曾求助于黑格尔,使之有利于他对外在反思的批判,并仿佛通过辩证法来补充现象学;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的方法同黑格尔的辩证法更着密切的联系:他一方面通过把黑格尔的辩证法引入解释学,使解释学摆脱了历史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困境,另一方面又通过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解释学化,使黑格尔的辩证法在当代哲学中获得了新生。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对待康德和黑格尔方法的态度和他的实际做法,提供了一个说明德国古典哲学家的方法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影响深刻的更好的例证。杜威哲学的方法,可以说就是“经验方法”,这种方法立足于日常生活对传统的经验概念进行了重建。传统哲学往往把经验看成是偶然的、不确定的主观意识,彼此没有内在的关联,而杜威把经验理解为相互依赖和彼此维系的关系性存在。他把经验视为生命活动的历程,并且把经验本身提升为一种方法。杜威的经验方法,不只受达尔文的影响,而且直接受到康德的哲学方法和黑格尔辩证法的影响。在其早年论文《康德和哲学方法》一文中,杜威即阐述了康德的经验概念,并特别对黑格尔的哲学方法表示了认同。他发现,康德通过其先天直观形式和范畴的先验论证而使传统的经验概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就是说,康德把一种普遍而必然的联系赋予经验之中,他的先验的知性范畴对经验起构造作用。不过,康德的经验概念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先天的知性范畴与感觉材料的关系始终是外在关系,刺激我们感官使感觉得以发生的“物自体”始终不能被为我们所认识。他认为,相对于康德的方法而言,黑格尔的方法才称得上是一种“完成了的哲学方法”。这种方法使得理性本身既是分析的,又是综合的。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现了理性如何在自身走出区分,又如何基于这种区分而达到自身统一的运动过程。于是,黑格尔的辩证逻辑便体现出了被康德视为外在于理性活动的感觉材料如何只是理性内在于自身的差别性,它同时也是理性自身之作为真理的不同的发展环节。他承认,黑格尔的辩证法把真理当作一个发展的过程,当作一个有机的全体,对他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三、影响的方式
德国古典哲学在现当代西方哲学发生广泛、持久而深刻的影响,这决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客观的必然性。
这种必然性首先要归根于德国古典哲学本身所包含的极为丰富的内容,尤其是它所提出的超越特定时代、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所作出的各种极富启发力的解决思路和方法,它们决定了德国古典哲学并没有随着古典哲学家的逝世而丧失其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当然,这里所谓的必然性也意味着:德国古典哲学是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由以出发的直接源头,整个现当代西方哲学,不论何种哲学流派,都不能不面对德国古典哲学这个深厚的“传统”。那些试图从德国古典哲学这个传统之中寻找思想资源的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固然会自觉地把德国古典哲学作为自己思想的起点,那些力图反叛传统、甚至“颠覆”、“解构”、“摧毁”传统的现当代哲学家,尤其是例如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其实也在反叛传统的过程中融入传统之中了,尽管他们确实对传统进行了自己各自的“改造”。正是因为所有现当代西方哲学家都会面对德国古典哲学这个传统,因此,即使在一些有着非常强烈的反传统倾向的哲学家那里,我们也会找到自觉地尊重传统的意识。例如,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戴里达虽然不愿意做传统的维护者,但他意识到变革始终与传统有染,而传统也总是保持某种开放的姿态。他承认自己始终无法超越黑格尔,每走一步都发现黑格尔等在前面,因此不应做一个反黑格尔主义者,而应做一个“彻底的黑格尔主义者”。
德国古典哲学作为传统是活生生的,它通过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家思想的刺激和作用,而构成现当代西方哲学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现当代西方哲学家所研究的几乎所有比较重大的问题,现当代西方哲学家所采用的哲学思维方式和范畴,所运用的方法,都有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子”。当然,如此强调现当代西方哲学同德国古典哲学的关联,并不意味着否认现当代西方哲学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变革。变革经常不断地在进行着,其成果正是现当代一系列的新哲学流派的出现。而变革之所以能够发生,是因为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尽管在哲学研究的问题、思路、方式和方法诸方面受德国古典哲学的深刻影响,但他们毕竟生活在不同于古典哲学家生活的时代,他们面对的社会现实和自然已大大不同于古典哲学家所面对的。他们不仅会遇到来自传统的纯粹哲学学术上的问题,也会遇到个人生活的各种问题,遇到他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固然同古典哲学家的问题在本质上有一致或相通之处,但毕竟有自己特殊的表现形式。
因此,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发生影响的根本方式,就是现当代西方哲学家不断地对古典哲学家们的著作或“文本”进行创造性的解读或诠释。在这种解读过程中,古典哲学家们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讲是处于被动状态中的,因为它们是被现当代西方哲学家所接受,还是会遭到现当代西方哲学家的拒斥,其主动权似乎完全掌握在解读者手中。不过,古典哲学家的被动性和现当代西方哲学家的主动性,其区分仅仅是相对的:古典哲学家的思想尽管不像活人那样说话,但它决不是躺在书籍(文本)上的毫无生气的“僵尸”,而是一种活生生的生发力量。它们作为古典哲学家的思想,尽管在形式上已凝固在书籍上,但后世的哲学家在面对它们是仍会强烈地意识自己其实就是在面对古典哲学家本人。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对古典哲学家各种著作或文本的创造性解读,说到底是他们同古典哲学家在进行一种思想上、智力上的深刻的对话。
现当代西方哲学对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各种哲学著作或文本的创造性解读或诠释,通常被称为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研究。于是,德国古典哲学逐步扩大影响的过程,同时是它在现当代西方哲学界得到越来越深刻的研究的过程。值得指出的是,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对古典哲学家著作或文本的解读或诠释,其创造性或独创性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一般来说,凡是开辟了新的哲学方向、奠定了一个新的哲学流派的思想基础的哲学家,他们的解读或诠释更富有创造性或独创性,他们在解读的过程中更注重发挥出一套自己的思想观念,他们对德国古典哲学自然也表现出更强烈的批判色彩。而一般的哲学史家,或一般的诠释家,他们似乎较少发挥自己的观点,而更注重客观地阐述、评价古典哲学家的思想。
无论如何,语言在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产生影响的过程中始终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德国古典哲学之作为传统首先被保存在古典哲学家们的著作(书籍)当中,它们之作为按照一定的逻辑规则组织起来的概念体系,其实也就是一个有意义的语言符号系统。现当代西方哲学家所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系统。他们的整个阅读和研究过程,都在同这个系统打交道。他们还必须借助于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研究成果,即把自己对古典哲学家思想的理解用论文或书籍的形式呈现出来。当然,在今天,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古典哲学家的著作以及现当代西方哲学有关古典哲学的大量研究成果,都出现在互联网上。这成为德国古典哲学发生影响的一种特殊的、但是越来越普遍和重要的途径。
德国古典哲学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影响,首先依赖于古典哲学家们所撰写的大量论著的整理和出版。古典哲学家们有些著作是生前已正式发表的,有些讲稿、手稿、笔记等则是生前未发表的,但它们又确实构成其思想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于是,把他们遗留下来的各种论著系统地加以整理,并正式出版使之在后世流传,便成为使他们在后世发生影响的最基本的条件,同时构成德国古典哲学最基本的“研究”工作。黑格尔早期著作的整理和出版对现当代西方哲学家研究其早期思想的重要意义,是一个说明整理和出版古典哲学家原著对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发展有重要价值的极好的例证:本世纪初著名哲学家狄尔泰正是在阅读了黑格尔的“早期著作”的基础上,才撰写并出版了《黑格尔的青年时代》(1905)一书;他的弟子诺尔整理出版了《黑格尔早期神学著作》(1907),构成此后全部黑格尔早期思想研究所使用的基本文献;而此后学者们对黑格尔早期著作的更准确的考订、整理和出版,也始终同包括卢卡奇在内的所有青年黑格尔思想研究连在一起。
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的思想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当然还依赖著作翻译这一极为重要的程序。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著作是用德语撰写的,它要在其他非德语国家流传,必须翻译成其他语种,包括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匈牙利语、瑞典语等等。不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的著作,都有许多不同的翻译版本问世。例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据学者统计,目前至少有14个不同的译本。①
此外,德国古典哲学在现当代西方哲学所发生的影响,还始终同各种专门的学术组织或团体,以及它们开展的学术活动、创办的各种学术刊物密切相关。黑格尔、康德等人都有专门的国际性的学会,这类学会还专门创办了《康德研究》和《黑格尔研究》等学术刊物。此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有关古典哲学家的国际性的学术讨论会,也经常地在进行。例如,国际性的康德哲学大会已召开了共计9次,国际黑格尔哲学大会已召开22次。1989年,国际谢林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德国的累翁贝格召开。1972年,联邦德国学术界为纪念费尔巴哈逝世100周年举行了一系列的小学术活动。1973年9月5日到8日,在北威州比勒费尔德大学举行了一次国际性的费尔巴哈思想讨论会。1887年8月3日到8日,第二届国际费希特哲学大会在奥地利南部山区贝尔格召开。1981年为纪念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出版200周年,德国和美国等许多国家都举行了一系列的学术活动。
可见,德国古典哲学在现当代西方哲学发生影响的途径和方式,从不同的角度看是多种多样的。当然,上述各种途径,归根到底都要同现当代哲学家亲自解读古典哲学家的原著结合起来才能发生切实的效果。古典哲学家们各种著作和译本的出版,各种学术会议的召开,固然都充分反映了德国古典哲学在现当代西方哲学所产生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但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更突出地体现在已经出版的各种各样、数目巨大的专门研究德国古典哲学的论著当中。
(载《湖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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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远招,1964年3月生,湖南辰溪人,哲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在湖南师范大学哲学系·伦理学研究所工作,主要研究外国哲学(伦理学)、马克思主义哲学。
① 《分析的时代——20世纪的哲学家》,M.怀特编著,杜任之主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页。
② 《黑格尔哲学新研究》,施泰因克劳斯编,王树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5页。
①彼德·斯特劳森:《康德与当代哲学家》,《哲学研究》1988年第9期,第30页。
②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郭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38页。
③ 《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辑》上册,洪谦主编,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414页。
①章忠民在其《走出辩证法绝对同一性的阴影——从阿多尔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谈起》(载《深圳大学学报》2000年第5期)中表达了这种观点。
①其中包括了中文和日文版本,参阅涂敏、丁冬红:《康德著作出版概况》,载1991年《世界哲学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