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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记魏晋玄学三宗

   魏晋之际,玄学再兴,言其派别,大率可分三宗。一曰王何,二曰阮嵇,三曰向郭。之六家者,世期相接,谈议相闻,而其思想递嬗转变之迹,乃如陂陀之委迤,走于原隰,循势所趋,每降愈下。颓波曲折,殊有可得而微论者。

   (一)

   王弼之学,原于荆州。时称刘表之在荆州也,广开雍泮,亲行乡射,设俎豆,陈磬彝,鸿生巨儒,朝夕讲诲,虽洙泗之间,学者所集,方之蔑如。深愍末学远本离质,乃令诸儒改定《五经章句》,删刬浮辞,芟除烦重,赞之者用力少,而探微知机者多。(严辑《全三国文》卷五十六《刘镇南碑》)又谓其开立学官,博求儒士,使綦母闿宋忠等撰定《五经章句》,谓之后定。(《三国志》裴注引《英雄记》)《隋书·经籍志》刘表有《周易章句》五卷,梁有宋忠注《周易》十卷。弼父业乃刘表外孙,则弼之易学,远有端绪。其兼通老子,亦时风率然。荆州既儒雅所萃,而别驾刘先以好黄老著。钟会与王弼同时,其父钟毓,即为《周易老子训》。会稚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岁诵《易》,十二岁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岁诵《周礼》《礼记》,(《三国志·钟会传》裴注引会作其母传)此可窥当时士族家教之一斑。然会之自称,“涉猎众书,特好易老子。”即此可征时尚。意弼之于会,学业涂辙,亦无大异。弼方弱冠,造吏部郎裴徽,徽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

   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

   然则当时固不许老子为圣人,此裴徽王弼之所同也。特王弼说圣人,即以老子之所称尚于无者说之,故曰“圣人体无,老于是有者,恒言无,乃其所不足”,是弼之视老子,固犹下于圣人一等矣。盖弼之尊孔,乃是承续前传,而内实宗老,则亦衰世风情之大趋,此其所以开启后学也。弼既注《易》,又注《老》,殆谓《老子》义通《周易》,此其所尊,固犹在儒,而特以《老子》义通之,尚非背儒而尊老也。

   《世说》注引《文章叙录》,谓:“自儒者论以老子非圣人,绝礼弃学,何晏说与圣人同,著论行于世。”又引《魏氏春秋》云:“何晏善谈易老。”此亦进老子于儒门,意径与王弼略似。《世说》云:“何晏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遂以所著为道德论。”是王何二人论学宗旨相同也。《世说》又曰:“王弼未弱冠,往见晏,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理极,可得复难否?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然《魏氏春秋》又云:“弼论道约美不如晏,然自然出拔过之。”则王何在当时,固是并驾齐驱,一时瑜亮,不得谓晏之必屈于弼也。

   《晋书·王衍传》谓:“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按此处疑衍一为字)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窃谓王何之学,论其传统大趋,则犹是儒学也。而两人乃独标无字以为天地万物之本者,此缘两汉以来,儒生言经籍,率羼以阴阳五行,谓天地万物,皆本原于五天帝,五天帝递相主令,而宇宙万物灿然分别。东汉王充以下,此义遂成诤点。王何援无说经,正以荡涤汉儒阴阳谶纬之谬悠。至于后世流荡不反,崇尚虚无,固不得尽以归罪二人也。

   孙盛之评王易曰:“易之为书,穷神知化。弼以附会之辨,而欲笼统玄旨,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赜无闲,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刊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恐将泥于大道。”(《三国志》裴注引)此乃孙氏犹守汉儒旧辙,故无契于弼之得意忘象,得象忘言,刊落芜秽,直造渊微之深旨耳。

   王弼既以天地万物为原本于无,何晏申其说,创为圣人无喜怒哀乐论,钟会等皆述之,而弼独与不同。谓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钟会传》裴注引何劭为《王弼传》。)

   辅嗣此论,遥与北宋程伯子定性之旨扶同,则乌见其为独祖老庄,背离儒统乎?

   何晏魏之宗戚。幼有夙惠。七岁在魏宫,魏武奇爱之,欲以为子。晏画地自处其中,人问之,曰:“何氏之庐也。”年壮仕进,心存魏室,死于曹爽之难,殆亦忠节之士。尝著五言诗以言志,曰: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从流唼浮萍。永宁旷中怀,何为怵惕惊。

   此犹阮嗣宗之《咏怀》矣。盖在当时,如夏侯太初,何平叔,皆非不知祸难之方临。其不能引身而退,亦自有难言者。乃为易世史臣之所诬蔑,宋叶正则清钱大昕皆白其冤。(叶说见《习学记言》,钱说见《潜研堂集·何晏论》)余考其学,盖亦儒家之矩矱。晏所集《论语》注,本由五人同撰,孙邕曹羲荀??郑冲与晏而五。邕学诣不详,(《通典》七十八仅存孙邕合朔有违错一节,在其领太史令时。)羲爽之从弟,旧史于爽晏多诋毁,独于羲无贬辞。谓爽数与晏等纵酒作乐,羲深以为忧,数谏止之。又著书三篇,陈骄淫盈溢之致祸败,辞旨甚切。不敢斥爽,托戒诸弟。今惜其文不传。或羲自戒弟,而史臣曲谓之斥爽。其谓爽晏数纵酒而羲数谏,亦未必尽可信。晏与羲既同撰《论语集解》,同道之朋,岂必一骄淫而一检括?今羲文存者有《至公论》,(见严辑《全三国文》卷二十)主厉清议以督俗,明是非以宣教。谓私情难统,至公易行。则其纳交平叔,岂果比私之偶然哉?其申蒋济叔嫂服议,与何晏难蒋济《叔嫂无服论》(《全三国文》卷三十九)持义正反,要之皎然皆儒学传统,则无疑也。??彧子,佐命晋室,位至太尉。《晋书·??传》,称其性至孝,与扶风王骏论仁孝孰先,又难钟会易无互体,见称于世。又云??明三礼,知朝廷大仪。则??亦守儒统者。何劭为《荀粲传》,云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见《三国志》注引)亦??为儒家之一证。史又称??无质直之操,惟阿意苟合于荀勖贾充间,此??之所得以成其为佐命之元老也。冲亦晋室佐命,史称其清恬寡欲,耽玩经史,遂博究儒术,及百家之言。高贵乡公讲《尚书》,冲执经亲授。证冲亦守儒业。史又称冲以儒雅为德,莅职无干局之誉。又曰:冲虽位阶台辅,而不预世事。此亦冲之得获自全于易代之际者也。《论语集解》,由此五人同撰,知何晏在当时,亦自确然守儒者之业。其表谏齐王,谓:“善为国者必先治其身,治其身者慎其所措。故为人君者,所与游必择正人,所观览必祭正象,放郑声而弗听,远佞人而弗近,然后邪心不生,而正道可弘”。(《三国志·齐王芳纪》)。此岂非卓然儒家之正论乎?故知史臣诬辞,不尽可据。今观《集解》所申,大抵朴遫有畔岸,亦未见其尽为离经违道之怪辞也。

   《集解》集诸家善说,有不安者颇为改易,然不甚多,抑不知其果为晏一人之辞否?今考其释性与天道,(公冶长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曰:

   性者,人之所受以生者。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也。深微,故不得而闻也。

   此以自然日新说天道,较之汉儒未为短劣。其释知我者其天乎(宪问),曰:

   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曰唯天知己也。

   其释一贯(卫灵公),曰:

   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故不待多学,一以知之也。

   此与弼之注《易》,辞旨略同,殆晏自有取于弼也。其释天命,释大人,释圣人之言(季氏),曰:

   顺吉逆凶,天之命也。大人即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深远不可易知,则圣人之言也。

   其释德不孤(里仁),曰:

   方以类聚,同志相求。

   其释利命与仁(子罕),曰:

   利者,义之和也。

   凡此诸条,皆《集解》自下己意,而多引《易传》,此证平叔辅嗣,均主以《老子》通《周易》,即以《周易》阐儒义。所为祖述老庄,以天地万物为原本于无者,其宏旨密意,正可于此觇之。又其释不迁怒(雍也),曰:

   凡人任情,喜怒违理。颜渊任道,怒不过分,怒当其理,不移易也。

   平叔初主圣人无喜怒哀乐,此殆闻辅嗣陈论胜己,故乃改而从之也。至其释学如不及(泰伯),曰:

   学自外入,至熟乃可长久。

   此颇近嵇康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然曰至熟乃可长久,则显循儒统,异乎老氏之绝学无忧。其释志道据德(述而),曰:

   道不可体,故志之。德有成形,故可据。

   其释回也屡空(先进)引一说曰:

   空犹虚中。

   此等皆以庄老说儒书。然自《易》《庸》以来,儒道相引,渊源固已有自。即下逮宋儒,言若此类,犹复不少。固不足以摘此疵病,必谓其离逆儒门也。

   (二)

   阮籍嵇康之学,则颇与王何异趣。辅嗣注《易》,平叔解《论语》,皆显遵儒辙。阮嵇则非薄经籍,直谈庄老,此一异也。王何喜援老子,少及庄周。阮嵇则庄老并称,而庄周尤所尊尚。此二异也。故嗣宗为《达庄论》(严辑《全三国文》卷四十五),深笑??绅之徒,诵乎六经之教,习乎吾儒之迹者,而曰:

   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

   然嗣宗尚有《通易论乐论》,其于六籍儒学,虽意存轩轾,固未割绝鄙弃。而叔夜尤激荡,乃曰:

   每非汤武而薄周孔。

   又曰: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又读庄老,重增其放。

   又曰:

   老子庄周,是吾师也。(《与山巨源绝交书》)

   既尊奉庄老,而又明斥儒籍。又曰:

   宁如老聃之清静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卜疑》,见严辑《全三国文》卷四十七)

   见当时于老子庄周,亦尚分别而观,而嵇阮意径,则宁于庄周为尤近。此皆其与王何之所为异趣也。

   向秀郭象继起,始以注庄名家。向秀有《庄子隐解》廿卷,郭象有《庄子注》三十三卷,回视辅嗣注《易》,平叔解《论语》,轨趣显殊矣。然向郭之与嵇阮,其间亦有辨。向之解庄,其书已逸,大体当与郭旨相近。今秀集有《难嵇叔夜养生论》一篇,(严辑《全晋文》卷七十二)颇可窥嵇向两家之异趣。向曰:

人受形于造化,与万物并存,有生之最灵者也。异于草木,殊于鸟兽。有动以接物,有智以自辅。若闭而默之,则与无智同,何贵于有智哉?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若绝而外之,则与无生同,何贵于有生哉?且夫嗜欲,好荣恶辱,好逸恶劳,皆生于自然。夫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崇高莫大于富贵,富贵,天地之情也,皆先王所重,关之自然,不得相外。或睹富贵之过,因惧而背之,是犹见食之有噎,因终身不餐耳。夫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当节之以礼耳。今五色虽陈,目不敢视,五味虽存,口不得尝,以言争而获胜则可,焉有勺药为荼蓼,西施为嫫母,忽而不欲哉?苟心识可欲而不得从,性气困于防闲,情志郁而不通,而言养之以和,未之闻也。圣人穷理尽性,宜享遐期,而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上获百年,下者七十,岂复疏于导养耶?顾天命有限,非物所加耳。且生之为乐,以恩爱相接,天理人伦,燕婉娱心,荣华悦志,服飨滋味,以宣五情,纳御声色,以达性气,此天理之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也。

今若舍圣轨而恃区种,离亲弃欢,约己苦心,欲积尘露以望山海,恐此功在身后,实不可冀也。背情失性,不本天理,长生且犹无欢,况以短生守之邪!

   向之言如此。是盖以顺世随俗为自然也。秀别传称其“进止无固必,而造事营生业,亦不异常”,则其为人居可知。至于阮嵇,则非超世绝俗,意终不快,亦决不即认为自然,此其轨趣之所由相悬隔也。

   惟其以超世绝俗者为自然,故嵇阮之所想像而追求者,常见为奔放腾踔,不可羁制。阮之言曰:

   弘修渊邈者,非近力所能究。灵变神化者,非局器所能察。鸾凤凌云汉以舞翼,鸠鹓悦蓬林以翱翔。螭浮八滨以濯鳞,鳖娱行潦而群逝。用情各从其好,以取乐焉。夫人之立节,将舒网以笼世,岂樽樽以入网?方开模以范俗,何暇毁质以适检?若良运未协,神机无准,则腾精抗志,邈世高超。观君子之趋,欲炫倾城之金,求百钱之售。制造天之礼,儗肤寸之检。劳玉躬以役物,守臊秽以自毕。沈牛迹之浥薄,愠河汉之无根。其陋可愧,其事可悲。(《答伏义书》,《全三国文》卷四十五。)

   为《大人先生传》,谓:

   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著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

   曰:

   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裈中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中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然则如向子期之所云,岂不正乃为群虱处裩中者申辩!嗣宗又言曰:

   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各从其命,以度相守。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今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

   则又乌睹所谓崇高莫大乎富贵耶!

   故曰:

   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吾将抗志显高,遂终于斯,禽生而兽死,埋形而遗骨,不复反余之生乎?

   故曰:

   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遂舒。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

   此则嗣宗之所志存也。

   嗣宗志气横轶,而叔夜则思理周至。二人者,性趣不同,然其以超世脱俗为蕲向则一也。叔夜之言曰:

   所以贵知而尚动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然欲动则悔吝生,知行则前识立。二者,不藏之于内而接于外,祗足以灾身,非所以厚生也。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

   又曰: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者,盖为季世,未能外荣华而安贫贱,且抑使由其道而不争,不可令其力争,故许其心竞。此俗谈耳,不言至人当贪富贵也。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勤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则收之以恬,性动则纠之以和。使智止于恬,性足于和,然后神以默醇,体以和成,去累除害,与彼更生。性气自和,则无所困于防闲,情志自平,则无郁而不通。今上以周孔为关键,毕志一诚,下以嗜欲为鞭策,欲罢不能,驰骤于世教之内,争巧于荣辱之间,以多同自减,思不出位,使奇事绝于所见,妙理断于常论,以言变通达微,未之闻也。(《答向子期难养生论》)

   凡此皆叔夜之所以答向难。叔夜思理精密,其所持辨,颇足为道家别辟新囿。盖嗣宗之于庄周,得其神情之纵放,叔夜则得其文理之密察。叔夜之于道家,可谓能从事于科学之推阐,嗣宗则文学之歌咏也。叔夜养生之论,盖自东汉晚季神仙方术既衰,而期重赋之以科学理论之根据者。故叔夜之言曰:

   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声无哀乐论》)

   叔夜之意,盖主于观大化之自然,悟妙理于方新,而不乐于古经典效墨守。故其《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谓:

   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容为惧。抑引则违其愿,从容则得自然。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

   又曰:

   今子立六经以为准,仰仁义以为主,以规矩为轩驾,以讲诲为哺乳,由其途则通,乖其路则滞,游心极视,不睹其外,终年驰骋,思不出位。

   此乃叔夜之所深诮也。故曰

   以多自证,以同自慰,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养生论》)

   盖循俗之与尊古,事若异而情则一。叔夜所谓思不出位,嗣宗所讥若群虱之处裈中,皆不能摆脱羁??以赴新趋。嵇阮虽一骋想像,一精思辨,性气互异,然其于世俗从同之境,莫不思冲决网罗,奋迅翱翔以为快。此等意境,实为得庄周逍遥之真髓,而显然与周孔儒统,拘拘然求自靖自献于人间世者有辨。此则嵇阮之所以有异于王何,而亦向郭之所以复异于嵇阮也。

   (三)

   向秀解庄,书今不传。然郭注俱在,寻其大意所宗,率不离向秀之难嵇康者近是。当时谓象窃秀注为己有,此殆未必直抄其文字,义解从同,即谓之窃矣。故《晋书》谓“今有向郭二书,其义一也。”今读郭注,颇多破庄义以就己说者。而其说乃颇有似于向秀之难嵇康。则郭之窃问,其狱自定矣。如《逍遥游》庄生寄趣在鲲鹏,嵇康所谓:

   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也。(《卜疑》)

   而象反其意,谓:

   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又曰:

   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

   彼不悟蜩与学鸠之决起而飞,枪榆枋而不至,则控于地而已者,岂果亦有当于庄生之所谓逍遥者耶。故庄生特称藐姑射之神人,以鄙薄尧舜之为治,而郭注又故反之。谓: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

   此即向子期所谓崇高莫大乎富贵,此皆先王所重,关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在庄周则放之惟恐不旷,在向郭则歛之惟恐不促。在庄周则飏之惟恐不远,在向郭则牵之惟恐不迩。向秀《思旧赋》谓:“嵇康吕安,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向盖惩于嵇吕之疏放,乃转而为平近。盖嵇阮亦激于平叔太玄之无妄罹难,而亟思高飞远飏。叔夜有言:

   危邦不入,所以避乱政之害。(《难张辽叔宅无吉凶摄生论》)

   又曰: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惟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与山巨源绝交书》)

   则彼之思长林而志丰草,夫岂得已!《别传》称其《与山巨源绝交书》,“亦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又《世说》:王戎称之,曰:“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别传》称之为“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斯其谨慎自守,凛栗自保,亦云至矣。而犹罹杀身之祸。向秀则又鉴于叔夜仲悌之无罪婴祸,而复愿回就樊笼,以冀自免也。魏晋之际,学术思想之转变,固莫不与朝局相影响。其情可悯,其志可悲。若至郭象,任职当权,薰灼内外,当时即为素论所非,是又不得与前数子者并。盖自向秀之所论,颓波逶迤,必自达于如郭氏之所为,是亦不足深怪也。

   史称向秀随计入洛,文帝问曰:“闻子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

   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帝甚悦。考《世说》注:钟会之廷论嵇康,曰:“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而康上不从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叔夜遂以见诛。方钟会之访嵇,正在大树下锻,向秀为之佐鼓排。嵇既见诛,则向秀之对晋文,其情宛然矣。今郭注《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一节谓:

   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说,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又曰:

   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守一家之偏尚,此故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

   向郭之言若此,无怪当时在朝当涂者亦群慕庄老矣。此固向郭之功也。史称“向为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又云:“王衍每云,听郭象语,如悬河泻水,往而不竭。”王夷甫之徒,固当深赏向郭之论。故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虽位居宰辅之重,而心不以经国为念,惟思自全。其见石勒,则曰少不豫事,意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盖此辈皆以巢许自况,而混迹廊庙,则宜乎其闻向郭之论,而释然皆有以自足。此正如嵇含所讥:“借玄虚以助溺,引道德以自奖,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又曰:“画真人于刻桷之室,载退士于进趣之堂,可谓托非其所”者也。王戎尝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曰:“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酣畅于此,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阮云亡,吾便为时之所羁绁,今日视之虽近,邈若山河。”以向郭上拟嵇阮,真所谓视之虽近,邈若山河矣。王衍问阮修老庄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衍大善,辟为椽,世谓之三语椽。昔王弼何晏,以《老子》书上通儒术,今王衍之徒,乃以儒术下同老庄,推波助澜,凡以奖借而助成之者,则向郭也。

   向郭解庄义既大行,及于东晋,乃始有纠其失者,则为方外之佛徒。《世说》载“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刘孝标注引向郭逍遥义曰:

   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惟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而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支氏《逍遥论》曰: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舆,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蒸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刘氏曰:“此向郭之注所未尽。”盖支遁之所异于向郭者,向郭言无待,而支遁则言至足。至足本于无欲,欲无欲,则当上追嵇阮,以超世绝俗为尚。而向郭以来清谈诸贤,则浮湛富贵之乡,皆支遁所谓有欲而当其所足,快乎有似乎天真也。游心不旷,故遂谓尺鷃大鹏各任其性,一皆逍遥矣。及闻夫支氏之论,遂不得不谓其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世说》:王坦之不为林公所知,乃为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大略云:“高士必在于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也。”盖当时名士所谓情性自得者,其内心不忘俗,浅薄率如是。然亦有僧徒趋附名士,曲说阿俗者。《世说》: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倡,谋曰:“用旧义、在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权计救饥耳,无为遂负如来也。”此亦可证真佛学与当时名士谈趣实不能同,而亦籍可见向郭以来所谓当时诸贤内心之所存矣。自此以往,庄老玄理,遂不得不让位于西来之佛法。此其异同,固不在庄老与佛法间,乃在于向郭以来诸贤之说庄老者,至是已不复足以餍切人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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