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对《老子》中的老子思想作了结构性分析,并从四个方面加以探讨:(1)对现实中的恐惧的体验;(2)“道”与胎儿期记忆、虚空记忆;(3)“道”与上帝;(4)无为与不争。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脩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从中可知,《老子》一书的写成,等于获得出关的通行证,所以老子尽可能在较短时间内完稿,形成了“五千余言”的精炼凝重的篇幅。由于周的衰败,老子的理想和现实相去甚远,所以有了著书前的流亡他乡之举,这标志着成熟的心灵和世俗的彻底决裂。
(1)对现实中的恐惧的体验
十三章:“贵大患若身。”五十章:“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五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啬。”老子从生命历程的体验中,生的欲望和死的恐惧相抗衡,于是活着和如何活着,便是人生第一课题。
在造成死亡的各种原因中,尤其是未享天年的死亡原因中,战争是罪魁祸首,因而战争是死亡恐惧的直接发动者。三十章:“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三十一章:“夫兵者,不祥之器。”四十二章:“强梁者不得其死。”六十九章:“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在人与人、国与国的交往中,原则是和平共处。因为战争无论对胜者还是负者而言,都是以牺牲生命为代价。即便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老子认为也应采取“退”的守势。
在人生最基本的生和死的对立之中,尤其是在现实的种种死亡恐惧的包围之下,老子在寻求个人解脱以及政治开明的途径。老子把理想归之于“道”。“道”一词本义为道路,引申出抽象义的方法途径。老子的“道”则是方法途径义的进一步抽象,指所达到的理想,成为老子全部思想的浓缩。
老子的认识观,首先基于对自己的认识,即以内省内视法深入到自己的心灵深处。三十三章:“自知者明。”五十四章:“以身观身。”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五十二章:“用其光,复归其明。”
“道”的原型是胎儿期记忆和之前的虚空记忆。由于老子的内省实践,就势必回归胎儿期记忆,从而进入虚空记忆状态,这时的视觉心理感受就是虚空,就是无。
“道”的虚无的性质。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五章:“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从中可见禅定状态。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其实老子在第一章中就论及了对“道”的原型——虚空记忆的心理感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作为永恒的虚空记忆是不可言状的。“无,名天地之始”,虚空记忆和睁眼所见以及梦中所见相比,视觉上是“无”,然而一旦抵达虚空记忆,视觉上的“无”便构成人的新的心理起点,进而用来解释天地之初的情景。“有,名万物之母”,虽说虚空记忆在视觉上是“无”,但从真实体验到的状态而言,虚空记忆本身是客观存在的,即“有”。同样,由于虚空记忆被认作是记忆之始,生命之始,推及“万物”身上,便成了“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即常在虚空记忆之中,去内观该状态的妙处。“常有,欲以观其徼”,《说文》:“徼,循也。”“循,顺行也。”老子此处用“徼”字,是为了和上句的“妙”押韵。该句义为在前面谈及的“有”即虚空记忆中,去内观该状态的渐次推移。“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无”和“有”皆源于虚空记忆,不过是对虚空记忆从不同角度去命名而已。“同谓之玄”,字面上指“无”和“有”都可称之为深远,实指虚空记忆的深远的视觉特点。“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指无限深远的虚空记忆的归结作用。
在虚空记忆中,时间和空间中的事件消失了,因此事件伴有的紧张情绪、矛盾对立也消失了,从而导出“道”的混一的性质。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混一,为“道”的不可分割性,所以“一”又成为“道”的同义语。二十二章:“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混一的“道”本身无对立无矛盾,因而是“自均”的。三十二章:“民莫之令而自均。”由于虚空记忆的虚空本身只是包涵而不是主宰,所以老子在三十四章说:“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又五十一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老子在抵达虚空记忆之前,首先有强烈的回归母体而进入胎儿期记忆的愿望,其回归体验在第六章中有所记录:“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其中“谷”的字形本义为女性生殖器状。“谷神不死”,指生育能力。“是谓玄牝”中的“玄”,指幽深,实为返回胎儿期记忆的门槛即产道的特征描述。“玄牝之门”,指已进入其“门”,即进入胎儿期记忆。“是谓天地根”,首先是自我生命的根源。“绵绵若存”,指连绵不断的胎儿期记忆就象真在那里似的。“用之不勤”,居于其中再无辛劳之感。二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处于和世俗相对立的情绪中,所以怀有强烈的回归胎儿期记忆的愿望。“我独泊兮,其未兆”,指老子独处淡泊,然而胎儿期记忆的图像并没有一下子显示的征兆。“如婴儿之未孩”,不过心理上已倒退至出世不久的不会笑的婴儿。“若无所归”,脐带创伤的抛弃感。“我独若遗”,好象遗失了什么,其实遗失的就是胎儿期记忆中的胎盘记忆。“我独顽且鄙”,此刻描述的是返回胎儿期记忆中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贵食母”,表明对依赖脐带吸取母体营养来维系自我生命的生存方式的眷恋。
由于胎儿期记忆的吸引作用,更由于后来抵达的虚空记忆的吸引作用,老子成功地走上了心理回归之路。十四章:“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十六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3)“道”与上帝
上帝观早在老子时代之前就产生了。从商代的甲骨文字的形体意义中,我们已经重构出上帝的真相是自然界中居于天上的雷神。②由上帝观念引发出的繁复的祭礼到了商代仍然如此。与此同时,中国文化至迟到周代,已确立起人的力量能够战胜天的力量的信心。
老子思想中并没有完整的上帝观,尤其是那种原始社会对上帝的恐惧崇拜心理。不过,“帝”这一词仍以文化传统观念沿承了下来,上帝形象中的惩罚作用也将转换进“道”之中。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老子在面临以自己体悟的虚空记忆为原型的“道”和传统观念“上帝”哪一个为世界本源的问题时,老子明确地提出“道”先于“上帝”。四章:“道冲,……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从而再次动摇了周代已经动摇了的上帝观念。
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区分的角度,“道、天、地、人”均是“大”的,但是同时又有递归的联系。所谓“道法自然”,是由于虚空记忆是自己成了那种状态的,即自然的,这样“道”的本性亦是自然的。总之,“道”在时间空间的“域中”,而不在其外,“道”的状态是自己使之然的,无任何外力支配它。这里上帝的作用消失了,上帝的观念越来越成为一个思想化石。
(4)无为与不争
老子对于事物的对立性质以及相反相成有着深刻的认识。第二章:“有无相生”。第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即人永远处在变动不居的状态之中。
由于虚空记忆的特征是“虚、无”,老子又把它作为心灵常驻的目标,这样老子在对待矛盾体的两极时,偏向了常人所否定或忽视的一极,即所谓的负面价值的一极,并把它作为外在显示的状态。三十九章:“至誉无誉。”四十章:“弱者道之用。”四十一章:“大白若辱。”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虚空记忆成为老子心理的新源泉之后,外在显示出的状态一方面具有同样的虚空性质,另一方面具有和虚空记忆相同的包涵一切的性质。以虚和实而言,则有以虚生实、实以虚表、以虚击实、虚实归虚的虚实关系。十一章:“无之以为用。”二十六章:“静为躁君。”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三十六章:“柔弱胜刚强。”三十九章:“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
老子用无矛盾状态的虚空记忆作为一切矛盾的消亡之路,在对待国家治理、文化取向、个人修养诸问题上,老子同样立足于和虚空记忆性质相关的“无为”和“不争”上,以消除人的进攻性和人为的目的性。
针对君主在治理国家时因过多的干预而破坏了社会原有的正常发展的趋势,以及人为的干预的极端化则导致战争悲剧的情况,老子呼吁“无为”治国之法。十章:“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十七章:“成功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二十八章:“大制不割。”六十章:“治大国,若烹小鲜。”
针对人们自我认定的文化价值观“仁义、圣、礼”之类,老子认为应予以摒除,因为这一切的设置,只能引起、加剧人之间的争斗。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三十八章:“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老子的理想人格应该是无私的,即不追求外在的物欲。七章:“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十九章:“少私寡欲。”十二章:“圣人为腹不为目。”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切断无止境的欲望,才有安宁。三十三章:“知足者富。”四十四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老子把人生早期阶段的婴儿期的真纯无邪的趣味作为理想人格的回归,通过重塑去洗涤文明的污垢。十章:“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二十八章:“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四十九章:“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老子自己总结出自己的行动精髓,六十七章:“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中“慈”源于回归母体的恋母情结,“俭、不敢为天下先”则是去欲守静之旨。三宝中核心是“慈”。以慈爱之心对待别人,就是伟大的博爱精神。二十七章:“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六十三章:“报怨以德。”八十一章:“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在八十章中,老子描绘出一幅理想社会的景象:“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的理想社会的原型是胎儿期记忆中的胎盘记忆。胎儿在母体羊膜中感到封闭式的安全,没有和外界接触后的侵扰感(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自由自在的自我随遇而安(所谓“甘其食”等,即不管吃什么都以为是甜美的)。由此,国家越小越好,其中的人民越少越好(所谓“小国寡民”)。因为人多了则多出矛盾冲突直至战争,所以要杜绝战争的可能性(所谓“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而人类物质文明的创造,妄增贪欲;更有甚者,创造物中有不少是直接服务于战争目的的,所以应返回人类尚未开化时的淳朴生活之中(所谓“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总之,老子的死亡恐惧已从个人的上升到社会的,而战争的死亡恐惧完全是人为的,既然是人为的就可以消除。一旦恐惧之根铲锄了,人就能在和平的气氛中度过生命,享受生命应有的乐趣。面临死亡恐惧,老子完成了个人心理的回归,返回到了胎儿期记忆之中,进而迈向了虚空记忆。这样个人的心灵得到抚慰,人性中的贪欲得到遏制,人类社会有了一种理想,而慈爱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人的精神核心。
[附注]
①人的精神起点始于胎儿期记忆,而且在个人历史和人类文化中均能看到胎儿期记忆所留下的强烈痕迹和影响的问题,而虚空记忆则是和胎儿期记忆密切相关的心理活动过程,详见徐山《胎儿期记忆——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发现》,[韩国]新星出版社,2002 年。
②有关上帝的原型是雷神,以及雷神崇拜对中国文化各方面的深刻影响以及诸多甲骨文反映了这一原始文化的问题,参见徐山《雷神崇拜——中国文化源头探索》,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
徐山(1955-)男,江苏苏州人。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
本文刊于《弘道》2007年第3期(总第32期),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