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以来,“全球经济失衡”无疑是被各国使用最多的词汇之一。发达经济体特别是美国偏爱用之来解释此次危机的根源。将危机归为失衡,将失衡描述为“全球”的,他们便得以轻松地将危机的责任推卸到其他国家头上。可以说,“中国责任论”、“中国威胁论”云云,都是从这个概念中获得其理论支持的。我们自然对此论保持了高度的戒备。但是,平心而论,一方面,除去失衡,我们似乎还很难为危机找到更合适的根源;另一方面,承认失衡是根源,绝不意味着我们接受某些国家“东引”来的“祸水”,承认失衡是我们的责任。相反,认真研究失衡问题,在国际上,我们正可据此深刻揭示某些发达国家造成失衡并引发全球危机的事实;在国内,也有助于更清楚地认识我们经济结构失调且多年难以调整的深刻原因。
在经济学中,均衡与平衡是含义完全不同的两个词
失衡与再平衡这一对概念,虽然总被西方政要挂在嘴上,但是其中“衡”的具体含义却总是语焉不详。要从理论和实践上探讨如此重大的问题,就不能不先对“衡”的含义做一番推敲。
经济学所说的均衡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瓦尔拉斯均衡。它强调的是市场供求相等,进而强调了市场出清。另一种为非瓦尔拉斯均衡。它强调价格机制并不能发挥出清市场的作用,市场均衡常常是非瓦尔拉斯式的,即供求未必相等,但却出现相对稳定的趋势。很显然,与供求相等的瓦尔拉斯均衡概念相比,非瓦尔拉斯均衡是一种广义的均衡概念,它指的是系统中的各个变量经过调整以后不再具有变动的趋势。非瓦尔拉斯均衡还可以有进一步的延伸,即当有外力使均衡状态偏离均衡点时,仍有一种内在倾向使经济回到均衡状态。这是一种稳定均衡。相反,如果说外力使均衡状态偏离均衡点时,经济不再能回到均衡状态,那就是一种不稳定均衡。
在经济学中,均衡与平衡是含义完全不同的两个词。均衡是标准的经济学术语,并始终是经济学家讨论的重要概念。平衡的内涵则相对贫乏,也缺乏非常严格的定义,在很多情况下,平衡还用来指余额,指的是供给和需求、资产和负债等在规模上完全相同的情况。
我们要讨论的全球经济失衡中的“衡”,显然出自均衡,因为我们并不特别关注各国国际收支是否存在正的或负的差额。相反,各国存在差额是一种常态,包括贸易顺差与逆差的失衡,进一步则是经常账户的失衡,再到国际收支的失衡,最后归根结底是全球储蓄与投资的失衡,即主要发达经济体储蓄不足,而一些新兴经济体储蓄“过剩”,等等。我们关注的是,这种存在差额的状态是否能够持续。
一国对外贸易或国际收支出现差额(逆差或顺差),是该国跨越国境,在全球范围内进行资源配置的结果。因此,判断失衡的经济意义,要从资源动态配置的角度进行分析。据此,我们可以将经常项目失衡区分为“好的失衡”和“坏的失衡”两种情况。
“好的失衡”是一国在一个较长时期内配置消费和投资的最优决策。例如,经常项目逆差可以是动态的前瞻性储蓄投资决策的最优化结果。这种失衡非但无害,还可以达到增加社会福利的效果。
“坏的失衡”指的是,一国在利用国内外资源过程中,难以实现长期最优配置,导致经常项目失衡持续向逆差或顺差的单方向上扩大,造成经济结构扭曲,总体风险上升。
需要指出的是,顺差并不必然意味着“好的失衡”,同样,逆差并不必然意味着“坏的失衡”。因为,顺差和逆差的出现,都意味着一国难以在本国范围内实现资源的有效配置,必须仰赖国际市场予以平衡,因而,跨境配置能力高低,是决定失衡状况好坏的决定因素。另外,失衡同时意味着资本与金融项目长期出现单方向国际资本流动,这将对国内金融体系产生持续性冲击。如果国内金融市场效率不高,这种持续性冲击将会通过汇率、利率、国际储备、信贷、债券等各类市场,对国内实体经济产生不利影响;同时,长期面对一种趋势,国内货币政策事实上处于被“绑架”的境地。若无运行良好的货币政策结构以及经验丰富的货币当局,货币政策的效力将持续降低。
“失衡”的可持续性成为一个核心问题
既然我们从均衡的概念来讨论失衡与再平衡,失衡的可持续性便是一个核心问题。事实上,“好的失衡”就是一种可持续的失衡,因为处于失衡状态的国家实体经济健康,微观主体充满活力,发展前景明朗。
在本质上,全球经济失衡是实体经济现象。然而,若无货币的介入,在“纯”实体经济体系中,任何失衡都无以产生。因为,“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本身就未留出发生贸易差额的任何空间。
国际货币体系因素的介入,不仅使得失衡有了可能,而且使得全球失衡问题变得高度复杂化。如果全球失衡中居于逆差地位的国家可以使用其本币进行清偿和支付,则失衡在相当程度上和在相当长时期内具有可持续性。如此,对全球失衡问题的争论,重点便不在于失衡的原因和规模等等,而在于失衡可否持续:如果世界仍然接受逆差国用其本国货币来支付逆差,则失衡便具有可持续性;反之,失衡便会引发全球经济危机。
如今,美国完全没有要为全球经济再平衡和全球经济发展承担责任的约束和压力,更遑论要为恢复全球经济再平衡付出调整成本了。我们以为,这种权利和责任的完全脱离,正构成当今国际货币制度的基本矛盾。这使得美国的货币政策可以无约束地仅仅立足于其国内目标,而全然不顾其他国家洪水滔天。也正因为存在这种基本矛盾,改革国际货币体系才成为全球经济再平衡的关键所在。
实现“再平衡”成为当今世界的头号任务
全球经济失衡是当今世界的头号难题,努力实现再平衡自然成为当今世界的头号任务。危机爆发后,全球经济呈现出两个重要的趋势性转变,这可能会使得此次危机成为一个新的全球格局的开端。
其一,发生在实体经济领域。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新兴经济体在全球产出中的增量贡献一直高于发达经济体。危机以后,一方面发达经济体长期低迷;另一方面新兴经济体的持续高增长,更成为不可移转的长期趋势。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新兴经济体将逐渐发挥引领全球发展的作用,完全由发达经济体主导的旧的全球化模式将被改变。
其二,发生在金融领域。资本主义式的全球经济危机总有金融危机相伴随,而历来的全球性金融危机,大都以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市场经济国家的债务危机为基本特征。因此,危机的恢复意味着全球性债务重组,而每一次重组,均使得发达经济体在国际金融领域中的霸主地位进一步巩固和强化。这一次完全不同了。如今深陷债务危机而难以自拔的,是那些掌握着国际储备货币发行权和国际规则制定权的发达经济体。他们被自己呼唤出来的恶魔缠身,非有新兴经济体的援手不能解脱,于是就有了如二十国集团之类的新的国际协调机制产生。危机的恢复,一方面将提升新兴经济体在国际金融领域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促使国际储备货币体系向着多元化方向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发达经济体在国际金融规则制定中的决定权被逐渐弱化。正是基于上述意义,全球经济的新格局开始酝酿。
也正是在这种趋势性转变中,重建新均衡以及中国的发展有了新的机遇。首先,当前世界经济进入了结构调整期和产业转型期,这将有利于中国培育“发展新优势”和“抢占未来发展战略制高点”。其次,全球“新兴市场国家力量步入上升期”和世界经济处于“治理机制变革期”,中国可以一方面努力发展壮大自己,另一方面努力增强全球治理的参与能力。
如果说全球产业转型、结构调整甚至治理变革已经成为世界经济周期性变化的一个常态,那么新兴经济体能够真正在经济总量上赶超发达经济体,却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的新变化和新机遇。不过,能否抓住这样的机遇,从而在全球达成新均衡的过程中确立自身的位置,却要看我们的发展方式能否成功地实现转型,要看我们的经济结构能否得到有效调整,要看我们的经济效率能否持续提升,要看我们的质量能否有效提高。这是我们面临的真正挑战。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学部委员)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