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的发展和进步,从经济、政治、文化到社会,都取决于民主同专制的反复较量,文艺复兴后的西方尤其如此。民主者,主权在民,权为民所授;民主者,发挥每个人的聪明才智,尽其所能,关心国家的大事小事,予以必要的干预。一个国家能否进入现代化,关键就在是否实现了民主。近三百年来,保证实现民主的宪法与宪政,已成风靡全球的政治文明了。放眼世界,现在仍是专制的国家,还剩下几个呢?
近百年来,我们中国也是在民主与专制的较量中过来的。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让袁世凯当了总统。接着袁世凯杀掉宋教仁,因为宋想以国会制约总统。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国共合作,蒋介石北伐,推翻了军阀统治,却推行“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导致十年内战。后来国共再度合作,赢得抗日战争胜利,但实现不了联合政府。共产党高举新三民主义——新民主主义大旗,将蒋介石赶到台湾,建立了社会主义新中国,向苏联一边倒。列宁讲过,社会主义民主比资本主义民主好一万倍,但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不让法律束缚自己的手脚。于是无产阶级专政变成一党专政,又变成领袖专政,斯大林放肆消灭异己,结果红旗落地。毛泽东说过,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可是一元化领导,书记挂帅,“马克思加秦始皇”,“四个伟大”,高呼万岁,终于发展到十年文革浩劫,到了崩溃的边沿。社会主义阵营的垮台和毛泽东晚年悲剧,仍旧是民主与专制的反复。历史学家有一个论点:暴力革命必然产生暴力统治(当然也产生暴君)。这是一种可悲的恶性循环。
中国不同于世界各国,是一个有两千多年皇权专制传统的国家,而且是圣王合一,即皇帝朝廷同儒家文化(三纲六纪)相结合的传统。毛泽东追求的也是君师合一,政教合一,“百代皆行秦政制”,从马克思只接受“阶级斗争”、“造反有理”。因此,我们这个惯于实行秦政的国家,要真正实现民主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改辕换辙,谈何容易。秦政有其深厚的土壤。农民战争推翻一个皇帝,又复辟一个新的皇帝。黑格尔在分析中国绵延不断的皇权专制主义时曾经指出:其一切现象皆源于皇帝的过份集权和官僚体系的过份奉承,他们合力创造了一个社会,其中只有一个人的自由,其他人则被迫在专制的淫威下低头。孟德斯鸠的理论核心,是设计一种机制来控制“控制者”。西方同中国不同,有深厚的民主传统;东西方传统文化的差异,在民主这个问题上也表现出来。孙中山讲民权主义,却不相信人民有“参政能力”,要横插一个训政时期。“皇恩浩荡,臣罪当诛”。中国人习惯个人崇拜,做奴隶、做奴才、做驯服工具做惯了。
西方的词语中,“个人崇拜”(Personal calt)同“邪教”是同义词。“权利”(Right)同“正当”也是同义词。英国学者说的“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在我们中国产生不出来。西方国家的宪政,由全民监督政府的制度,已成社会习惯,因此,张三、李四都可以当总统,出现不了强人政治,也不需要语录当家,舆论一律;政党可以轮流执政,互相指责,揭恶扬善,广开言路,能起到舆论监督的作用,不设新闻检查机构(这次美军在伊拉克虐俘即由美国自己的报纸揭发)。当然,西方的民主制度不是没有缺点,但正面的作用是主要的,能促进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发展,能帮助国家和社会的稳定。
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中国人的思想有所解放,促进了市场经济的发展,民营经济的比重越来越大;维护人权,保护私有财产现在已列入宪法,这是很大的进步。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以人为本;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这些深得民心之言,都属于民主政治的内容。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三个文明并举,所谓政治文明,岂不就是要遵守宪法、实施宪政吗?经过这二十多年来的改革开放,在中国,理应建设民主、反而搞成了专制的时代有望过去了。可是,人所共知,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一直没有与经济体制改革同步进行,以至买官卖官,腐败丛生,贪官污吏上上下下成百成千,权钱结合称为权贵资本主义。
邓小平早在1980年就发表著名的长文,特别强调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现在经济体制改革每前进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再不改革政治体制就不能保证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可惜所提意见一直未能付诸行动,之后反而出现一系列不幸事件。民主的大道理,说起来谁都懂得,宣传民主的文章也不少见,但为什么只听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还是喜欢权威主义呢?问题就在积习难除,仍是党政不分,党大于法,一把手说了算,“百代皆行秦政制”也。孙中山的阴影,毛泽东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中国大地呵!
我们这些耄耋之人,都是受五四精神的熏陶,追求自由民主而投身革命的;几十年来,虽历经磨难,未变初衷。十五大召开时,我有长篇上书,谈如何防“左”;十六大召开时,我又有长篇上书,谈“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意见”,其中促进党内民主五条,国家民主五条。保障人民各项自由的实现是民主的根本目的,已写入宪法。言论自由乃实现民主的关键所在,却从未得实现。宣传部门的职责仍在控制思想,监管舆论,设置“禁区”,以求思想一律,意见一致;否则,动辄“查封”,“上黑名单”,乃至监禁、逮捕、剥夺工作权利,造成唯上是从、众口一声的局面。有些史学家认为,我们现在处于权威政治向民主政治的过渡阶段。怎样过渡呢?我认为首要一条,就是要言论自由,开放报禁。现在的言论自由只存在在于嘴上、网上,民间流传的调侃谚语太多了,大庭广众中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听到,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言论自由应进入正常轨道,首先要做到新闻自由与出版自由,抓紧制定《新闻出版法》等。
在百年来的中国民主奋斗史上,已经有几代人为之付出了心血、辛劳乃至生命。要在21世纪中叶将中国建成民主、文明、富强的现代化国家,实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想,还需两三代人为之坚持不懈地努力和开拓。中国的事急不得,但太慢也不好。我们这些从“一二九”运动和延安窑洞里走过来的人,已届“望九”、“望百”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能为中国民主发展做出的贡献是很有限的了。我们寄希望于后之来者,相信他们会把民主发展的接力棒传下去,一直传到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那一天。我在“七五自寿诗”中曾有感叹句:“何时做个自由人”。今年“八十进八有感”最后两句是:“唯一忧心天下事,何时宪政大开张”。这权且作为我对后来者的殷切期待吧。
“老三届”群体是新中国特殊历史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具有独特个性的一代人,他们现在已过“知天命”之年,许多人是各行业、各方面的骨干力量,不少人都做出了比较突出的成绩。我喜欢同年轻人来往,在“老三届”群体中有不少的“忘年交”。这本《民主探求录》的作者吴敏也是“老三届”一分子,我和他不很熟悉,仅有过几次通迅联系,见过两三次面。但我认真研读了这本书的“自序”和目录,粗粗翻阅了全书的书稿,就欣然答应作者的请求,同意为他写这篇序。我之所以这样做,一是觉得他二十多年来一直注重研究有关民主的理论和实际问题,这个精神值得提倡;二是觉得现在研究和宣传民主的环境尚不尽如人意,甚至还有某种风险。我作为一个“风雨虽曾几度经”,“骨头如故作铜声”的老共产党人,应该为他壮壮胆。当然,这本书中有的观点难免有欠缺,希望作者在今后的研究中能戒骄戒躁,尽量做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