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该中国墨学登场了(七)——外一篇:南方在野:“谦卑自限”与“为他人立法”,墨家的无知论传统

  

  

   墨子不为他人立法,墨家不为天地立心

  

   新墨家一直强调一点,即墨儒最大的不同在于,儒家认为天是可知的,所以动辄"与天地相参",不为天地立心;而墨家却以为天是不可知,所以谦卑自限。这确实是儒墨之辨很核心的不同。墨家不为天地立心,不为他人立法,正是民主传统在古之道术流传中的真实确据。"明天志"并非墨家突发奇想建立新说,在这个过程中,墨家只是在证伪。墨子不是齐天大圣,要做齐天大圣、替天行道的不是墨子,恰是与"与天地相参"的儒生。我有一个比喻,墨子更像西方宗教改革家的马丁路德,他只是从经典中发现时人的错误并加以指正,是返回原初古之道术的根本,一如路德起初宣称的非"裂教"而是返回原初使徒教会。墨家并不是以自己的主观为天下立法,而是继承上古敬畏,阐明传统治道,遵循惯例。从这个角度说,墨家是传统信仰的维护者。

  

   人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无知,"与天地相参"只能说是自我的狂想与幻觉。儒者动辄就是"天人合一",这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当然,如果仅仅是自我修身,问题也不至于非常大。问题在于,本着这种致命的自负"推己及人",修身治国治国平天下,问题就非常大了,只能通往奴役之路,造成人间的悲剧。

  

   何以见得呢?《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古代将有新的政令要颁布的时候,往往拿着一种叫"木鐸"的东西摇动发出声响,以警示民众。孔子之后的后学,以神道设教,走到了一个极端,将先师神话,说是上天派孔子来颁布新法令的,从而抬高到可以代言上天的地步--无论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无论是素王还是一王大法,都走向了个人崇拜。我个人的看法,其实孔子并不信上天,当然学者可以辩论,孔子也是信上天,也信有神,只是不是人格神,而是德性天。即便考虑周初人文主义信仰的转型,"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载在儒家经典和孔子弟子口传,也是明明可知的。

  

   孔子是个无神论者,却被后人安排为上天派来的先知,这可以看出当时的儒生完全失去了敬畏,而完全是把上天当做工具来兜售自己的私货,这与大陆新儒家的蒋庆何其相似。在诚实方面,儒家后学远不如他们的先师孔子,也不如孟子。所以墨子作为华夏上天信仰的继承者,就不得不站出来指出他们的谎言。墨子说,你们好好看看先王之书《大夏之道》"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连文王都要"不识不知",以天志为法仪,顺从上帝的法则(见《天志下》),可见代言上天恰是僭越上天的主权,也背离了华夏道术。

  

   或曰:墨家有所谓"立法仪",又有经验论的"三表法",怎么能说不为他人立法呢--"法仪"要做如是理解。比如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儒家言说传统下,皇帝和在高位者往往对"君亲师"推崇备至,并要求天下以此为法;而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这文本之原意和孔子的原初对上位的要求,反而被淡化、甚至剥夺。对此墨家进行了毫不迟疑的否定,《墨子.法仪》篇明确地指出:"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而可""莫若法天","置立天之,以为法仪"。

  

   再比如,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林彪也喜欢这个),有固化西周的礼乐等级制度的要求,所以墨子就不得不站出来说,儒者不知道仁义的根本。"今天下之君子,中实将欲遵道利民,本察仁义之本,天意不可不慎也。"(《墨子?天志中》)若是无法无天,哪里有什么仁?只有上天是至善的大仁,真正的义只能"义自天出"。

  

   再比如,当时的儒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墨子就说,你们翻开上古文献看看,何尝有一字一句讲到有什么天命?这完全是暴王所作,穷人所述,而上帝所厌弃的东西。三代暴王都认为上天偏爱他们,他们说自己拥有天命,实际上他们倒台了。你们何不看看《太誓》之言:"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所以,上帝兼爱,不制天命,世人皆可以非命,通过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才是华夏正统对上帝的信仰,也是古之道术中的正牌"天"观。

  

   所以,墨子《天志》篇说:"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已矣"两字,是"只有"的意思。只有上天是尊贵的,只有上天是最明智的,自然也只有上天,才具有至善的无可置疑的大仁大德。墨子在《天志》三篇反复强调"天之爱天下之百姓",只都是教我们仰望上天,认识自己,不要忘记传统,不要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因为自由就在传统之中,而不在传统之外。墨子所谓"明天志",不是发明,而是阐明,是通过矫正后人的歪曲,发现传统,维护传统。从而为人们提供一条可选的道路。

  

   或曰:墨家讲"明天志",那么墨家之天与人身的关系,是更近基督教的天人悬隔呢,还是儒家的天人合一?或者说有什么特出和不同?这个可以有很多种讲法。比如说可以从港台新儒家牟、唐这一路来谈"离教""圆教",但我不准备这么讲,因为我讲的是墨家嘛。实际上,"明天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天人之辩一直是中国哲学的经典辩题。脱离天人之辩,人就难以摆正自己的位置,也难以正确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墨子说:"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法仪》)"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天志上》))这是墨家在天人之辩中提出的基本结论。

  

   墨家的"明天志",有非常重要的人道意义。我们中国人讲"无法无天",没有天,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法?西方人讲"天赋人权",没有这个天,又怎么会有什么人权?墨家"明天志",明的是"上天兼爱""人皆天臣""以天为法""不相亏害""相爱相利",现在看来,这都是一些"天赋人权"的基本道理。

  

   儒生说墨家"明天志",不也是天人合一吗,不也是为天下立法吗?将"明天志"理解为"天人合一""为天下立法",这依旧是儒生自己的思维误区。墨家的"明天志",不是为天下立法,而是阐明天下既有的传统。并非乐观地认为"天人合一",而是谨慎地强调"天人两分"。在墨家看来,天是天,人是人,人与天并不总是合一的,恰恰在大多数的时候,天人并不合一。人只有在做空自己,顺应上天的时候才能表现为"天人合一",而这须要人的无为,是非常难的,须要有所敬畏。墨家所谓"明天志"不是狂妄而不知止,而恰恰是知止。是明白人的局限,从而求得共同的敬畏,维护共同的底线。墨子"明天志"并不是叫人狂妄,而是教人谦卑,是运用积极的无知,换得消极的自由。

  

   但无知论和明天志,不矛盾吗?不矛盾。只有"明天志",才能真正走向无知论。否则只能是无知者,而不是无知论者。无知论是认识自己的无知。因为只有积极地认识自己的无知面与局限性,才能行而有止,从而划定行为的边界,更好地运用所知,而不至于超出理性的限度。无知论并不是否认理性的存在,而是认为一切理性皆有限度。无知论并不是否认我们具有认知的能力,而是强调我们不可避免的无知无知论不是不可知论,而是认为我们虽然有知,而所知甚少,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区分什么是知,什么是不知。所以苏格拉底说,我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或者对此我也一无所知。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也许我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关键在于我并不知道我有何所知。人不能全知,也不能确知。人既不能确知自己的所知,更不能确知他人的所知,唯一能知道的是他人和自己的无知,甚至连这一点也是不能确知的。有人说,你知道自己的无知,这本身就是一种知,又怎么能说自己无知呢?这不是悖论吗?看起来的确是悖论,但这种悖论其实是语言的局限所致,知道自己的无知,这个知道其实并不是确知,而是敬信、承认与审视,这个知道其实不是知,而是智。这种智,乃是一种"无知之智"。

  

   所以,明天志与无知论并不矛盾,只有"明天志",才能真正走向无知论。否则只能是无知者,而不是无知论者。无知者与无知论者有很大的区别。无知者并不承认自己或者他人的无知,而无知论者则从内心体认自己与他人的无知无知者之所以不承认自己或他人的无知,用佛家的话来说,乃是放不下偏执,破不了诸相,意识不到诸相非相。无知者何以不能破尽诸相?则是不明天志,看不见上天的广久,所以放不下看见的诸相。所以南方说:惟以天道为道,方能破尽诸相。无知论者不仅承认自己的无知,也承认世人的无知,他与世人的唯一区别,是他承认,而无知者并不承认。无知论者承认自己的无知,也就承认了世人同样存在的无知,这是在否认自己有知的当下就否认了他人的有知,也是在否认他人的当下又肯定了自己。而无知者,并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他认为自己有知,可以确知,可以凭着确知推己及人,可以治国平天下,这种有知论逻辑,只能导致人人拿着武器一统江湖,然后循环暴力的血酬定律。

  

   人类的的狂妄无药可救,只有"明天志"才能让我们从内心深处承认我们的无知,也只有这样,才能通向自由。墨子说"天为贵,天为知而已亦"。中国先秦古之道术,一向认为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尊贵,真正的有知。这正是无知论的根基,亦是墨家的不二法则,是不可思议的根本智。明天志不是一种知,而是一种智,这种智并非是有知之智,实乃无知之智。这种智,乃是智慧的开端。只有"明天志"才能开启智慧,真正走向无知论。毕竟只有以无知为前提,不断地思考、探究、对话,才能通往自由、和平、与希望。

  

   老庄与墨家,消极无知论和积极无知

  

中国先秦无知论有三大代表人物,那就是老子,墨子,庄子。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典型的无知论表述。老子是从"道"的认识高度来提出无知论的,而墨子则是从"天"的本体高度来提出无知论。墨子说:"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天志中》)这是基于信仰的无知论表达。谁是真正高贵的呢?谁是真正有知的呢?回答道:只有上天才是真正的高贵,只有上天才是真正的有知。既然体认上天至高无上的真知,也就在这个当下,体认了人的谦卑和无知。通过仰望上天,产生了墨家的无知论。《道德经》第71章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意思是,知道自己的不知,这是高明的。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就是缺点了。圣人没有缺点,因为他把缺点当作缺点。正因为他把缺点当作缺点,所以,他没有缺点。同样的表述也出现在墨经之中,《墨子·经下》第10条:"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说在病"这段话让人非常惊讶,很深入地思考了存在、思维、语言之间的断裂,从而揭示出我们所知的不确定性。非常有意思的是,老子与墨子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病"这个字,来指出认知的局限性。

他们都深刻地认识到语言、思维与存在的不同一性,足见他们的无知论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现在我们所说的"无知论",无非是承认人类的无知,认为思维与存在不具有确定的同一性,人既不可能穷知,也不可能确知。

  

   道家无知论与墨家无知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走向。道家的无知论经由怀疑通往了山水之间的主观美学体验。墨家的无知论则经由怀疑通往了经验主义的工具探索发现。当然必须注意到同样是无知论,同样是怀疑论,道家与墨家也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道家的无知论是消极的无知论,那么墨家的无知论则是积极的无知论。这一点在庄子那里比较明显。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吾恶能知其辩。"这也是明显的无知论,他看到了一切事物都在运动和变化着,人对外在事物性质的认识具有主观性,所以他主张相对主义,不辨别是非,提出"齐物论""逍遥游",主张"清静无为",追求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从审美体验与艺术角度来评价,庄子的无知论是非常有价值的。然而从知识论角度上来讲,庄子的无知论并没有超出老子,反而有所退步。庄子的无知论属于极端消极的无知论,他对墨家所重视的实践经验、科技发明、名学辩学都表现出一种近乎仇视的态度,最终逃避社会,寄情山水。

  

   同样是无知论,同样是怀疑论,为何墨家就走向了经验主义和工具理性呢?其实并不奇怪。墨家的无知论是积极的无知论,而不是消极的无知论。一方面,墨家认为只有上天能够全知,人不能全知,只有上天可以广久,人不能广久,人不能齐天,所以,思维和存在不具有确实的同一性,人既不能全知,也不能确知。人具有不可避免的无知,所以任何"天人合一"的狂妄都值得怀疑。另一方面,墨家并没有否认人的所有认知能力,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手足口鼻耳目心脑,都是我们的知材,这是我们可能获得知识的依赖,依靠这些知材,我们可以思虑,可以接物,可以论物,人们完全可以通过感觉获得经验有所思辨,从而有所"知识",所以,不能消极地认为人毫无用处,而是要积极地积累经验,理性思维,力求有所发现。只是墨家认为,人的理性毕竟很有限度,所以要强调无知,保持怀疑,尊重实践,要有开放的态度。所以墨家的认识论不是消极的无知论,而是积极的无知论,或者说是"可知而不可全知论",墨家的这种积极的无知论,是一种基于信仰的无知论,也是一种怀疑的经验论,墨家的这种认识论与他们的本体论是相适应的,墨家认为人无可能全知尽知,但人有耳目口实可以从经验出发获得有限的知,如果使用正确的方法和工具,就能更好地求知,求的了更好的知还不能狂妄,墨子又说你既要知道自己的所知,又要"知所不知",只有这样"两知"的,才算是知。照这样的认识论发展下去,知之越多,无知也越多,也就越谦逊,越是对上天充满了敬畏。

  

   或曰:看来老墨在人的"自限"心智上有高度可比性,但又不是"反智主义",在无知论传统上有高度可比性。墨子的思路与老子的思路又有所不同,墨子无知论是基于传统的上天信仰的无知论,从传统信仰出发,经由怀疑,通往了经验与工具理性。在老子看来圣人之所以为"圣"乃在于知道自己的"不知"。知"不知",尚"无为",这在老子那里都是很显然的圣人德行。实际上,这种思维方式同在墨子那里也得到体现。墨子在《三辩》中就指出了智者无知,圣王无为的道理。墨子以进食为喻,认为"知饥而食",乃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智慧,是一种无知而智的大智。而圣王"不为乐""无乐",(这里的乐,指的是等级礼乐。)则是圣王之所以为圣的常道,是一种无为而圣的大圣。墨子说:"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食之者,智也,因为无知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墨子所说的"不为乐","无乐",实际上也是强调无为。在墨子看来,存在一种"无知之智"和"无为之圣"。智者之所以为"智",往往不是因为有知,乃是由于无知。圣王之所以为"圣",往往不是由于有为,乃是由于无为。讲到这里我想起一个《墨子》原文疏证的问题--实际上,前人往往忽视或者曲解《墨子》的深刻内涵,比如学者孙诒让、吴毓江等都将这一段中的"因为无知矣"改成"因为无智矣",完全遮蔽了原文的深刻内涵。

  

   或曰:老墨在无知论上的某些共通,可证墨道二家对儒家的某些"反动"。当然,作为无知论的代表宗师,老子与墨子都站出来猛烈抨击儒家。儒家一天到晚喊"礼崩乐坏",老子则说礼乐是罪魁祸首。《老子》说:"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义。失义而後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儒家开口闭口讲"圣智""仁义""孝悌",将老子则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老子其实也称颂圣人,以慈为宝,他批评的是儒家自以为圣,自以为是的仁义。老子看来,"大道废有仁义",大道不行,何有仁义?墨子也曾以同样的逻辑批评儒家的仁义,他说:"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实将欲遵道利民,本察仁义之本,天意不可不慎也。"(《墨子·天志中》)"置立天志,以为法仪,天下之士君子去仁义也远已。"墨子从根本上质疑"士君子"所谓仁义,墨子反复批评他们"知小而不知大",批评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仁义。因为在墨家的眼里,真正的义"义自天出",人并不具有"仁"的确定性。这一点在《墨子·法仪》篇就更加明显,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生往往对"君亲师"推崇备至,并要求天下以此为法。对此墨子进行了毫不迟疑的否定:"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而可"。墨家对儒家所津津乐道树立的"君亲师"权威,表示了全面的、毫不留情的怀疑。

  

   对天意、民意和历史保持谦卑和敬意

  

   华夏有无知论传统,这个传统兴于唐尧,训于文王,记于诗书,传至墨子。华夏无知论传统,也是根植于上天信仰的基础上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说的是不自以为识,不自以为知,顺从上帝的法则。《墨子·天志下》篇曾引以为证:"非独子墨子以天之志为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诰文王之以天志为法也,而顺帝之则也。"这段文字同样也见于《诗经·大雅·皇矣》。而据《列子》记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之无知论传统,可以追溯得更早。当初,尧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还是没有治理好?不知天下众多百姓是拥戴自己呢,还是不愿拥戴自己?回头问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问宫外朝廷上的百官,他们也不知道。问在野的武将隐士长者,他们也不知道。于是尧微服私访,在四通八达的大路上游览打听,听到有儿童唱的歌谣说:"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高兴地问道:"谁教你唱这首歌的?"儿童答道:"我们是从大夫那里听来的。"又问大夫。大夫说,"这是一首古诗。"尧回到宫中,召见舜,便把帝位禅让给了他。--可见,华夏无知论传统历史悠久,正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唐尧受之,禅让其责;天启文王,诗载于册;墨子传述,相继其德。《尚书》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自是不为他人立法,不僭越天意主权,尊重民意基础,对历史传统和人类经验保持基本的谦卑和敬意。

  

   无知论也有多种理路,第一种是基于怀疑的无知论,最终的归宿往往滑向内心的主观世界。比如古希腊的皮浪,他甚至认为客观世界是否存在也是可疑的,人应当毫不动摇地坚持不发表任何意见,不作任何判断,"聪明的人应该像猪一样不动心。"第二种是基于经验的无知论,比如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他认为除了知觉,一切都是不可知的,而因果联系是习惯性的联想。他认为人的知识来自"知觉"(感觉与经验),而"知觉"是"由我们所不知的原因开始产生于心中"(《自然宗教对话录》)。所以"我们实际上一步也超越不出自我之外,而且我们除了出现在哪个狭窄范围以内的那些知觉以外,也不能想象任何一种存在。"(《人性论》)休谟正是从基于经验的无知论出发,而走向了对习惯的强调与考察,他说"习惯就是人生的最大指导。只有这条原则可以使我们的经验有益于我们……"(《人类理解研究》)。

  

   还必须讲讲康德,他认为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只限于经验范围,不能超出经验,只能认识"现象"(主观的感觉表现),不能认识"自在之物"。康德坦率地承认,"就是休谟的提示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教条主义的迷梦"。但是他并不认为"存在即被感知",康德肯定在我们之外存在着某种"自在之物"。他说"作为我们感官对象而存在于我们外的物是已有的,只是这些物本身可能是什么样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们的现象,也就是当他们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时在我们之内所产生的表象。"(《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虽然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但是并不能说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吾人一切知识始自感官进达悟性而终归于理性。"(《纯粹理性批判》)然而,人的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理性"完成不了他自己提出的任务,人的"理性"一旦运用"知性"范畴去规定"世界",便会陷入不可解决的矛盾("二律背反")之中。"自在之物"本身究竟怎样,依旧是不可知的。所以,康德给出的答案是:人不能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科学只与现象打交道,只有信仰才与物自体打交道。他说:"我必须贬低知识,以便给信仰留出地盘。"谈到道德,康德同样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至善只有在灵魂不朽的这个假设之下,才在实践上是可能的。""这个至善是只有在上帝的存在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假设上帝的存在,在道德上乃是必要的。"康德穷一生之批判,留下千古一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实践理性批判》)。

  

   无知论者往往同时也是怀疑论者。他们往往对有知论者自以为是的东西,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老子与墨子正是这样做的。当时最自负的有知论者就是儒家那些人。《论语·述而》载:"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自称天才,《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古代将有新的政令要颁布的时候,往往拿着一种叫"木鐸"的东西摇动发出声响,以警示民众。儒生为了将儒家的那套东西神化,说是上天派孔子来颁布新法令的,这样就将孔子抬高到可以代言上天的地步。"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仁"是先验地存在于那些儒家"圣人"的心中的,他们是天才,生下来就知道"仁",其他人都要向这些天才学习。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后世儒生和当今儒家的有优越感,处处要教训人,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比别人更有先天优势的天才。更加危险的是,儒家的"行仁"的方式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孔子说"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从自我出发。那么他们要推行的是什么仁呢?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只有遵从等级礼乐制度的人才称得上是仁。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在孔子那里,仁的根本原则是"孝悌",而"孝悌"又是一个君父同伦维护西周宗法等级制度的东西。孔子又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论语·阳货》)小人只有如何服从驱使的问题,配不上讲仁爱。

  

   可以看出,如果说老子是从道的角度批评儒家的无知,而墨家则是从天的角度批评儒家的无知。在老子的眼里,儒家那一套是无道无德。在墨子的眼里,儒家的那一套则是无法无天。老子的无知论与怀疑论都源于道德之辩。而墨家的无知论与怀疑论都源于天人之辩。老子全面赞美"道",墨子则全面赞美天。天行广久,唯天为贵,唯天为知,唯天为兼,唯天为仁,唯天为义。墨家这种唯天为大"莫若法天"的上天信仰,正是无知论与怀疑轮最牢固的根基,按照这种唯天法天的逻辑,无法不生出无知论,也无法不生出怀疑论。因为墨家既然已经体认了只有上天才拥有真知与至善,那么自然也就认为天下人都没有资格代表真知与至善,那么也就有理由对人的所谓理性与德性抱有谨慎的怀疑。实际上,墨家正是从此出发,看到了人性的局限,墨家不但怀疑人的全知与确知,而且也怀疑人的本善与至善。《墨子·所染 》记载,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所染》篇以染丝为喻,直指人性。人性如丝,易于所染,难以抵制诱惑,容易接受周边环境的浸染与引诱。染当有善,染不当有恶,人性何有本善可言?《墨子·七患》篇又警告世人"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邪";遇到年成好的时候,老百姓就仁义而善良;遇到年岁凶灾,老百姓就吝啬而凶恶。人哪有固定的善恶呢!墨家弟子告子在与孟子辩论时也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袂诸西方则西流。" "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意思大概相似。墨子露骨地说"虽上世至圣必蓄私",而告子则更加彻底地说:"食色,性也"。墨家就是这样残酷地将人性的局限揭示在世人面前。基于这些基本认识,墨家对人性深表怀疑。

  

  

本站资源来自互联网,仅供学习,如有侵权,请通知删除,敬请谅解!
搜索建议:墨家  墨家词条  在野  在野词条  谦卑  谦卑词条  中国  中国词条  立法  立法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