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把自己认为好的信息呈现出来,而不顾及西方语境下的释读,会令我们试图传达的信息大打折扣。”香港浸会大学传理学院的孔庆勤博士认为,“用尊贵显赫的社会精英诠释中国形象,对奉行平民主义的欧美民众而言是很难接受的。”
近日,在中国广州举行的“2011察哈尔公共外交年会”上,孔庆勤与中国民间智库“察哈尔学会”公布了一份关于中国对外宣传片的调研报告。他们认为,这些宣传片的效果不甚理想。
这些宣传片被认为是中国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它形成对比的是,中国经济、军事等硬实力超群。为何出现这样如此不对称的现象?如何提高中国的软实力,成为摆在中国人面前一个非常沉重而又无法回避的话题。
为此,本报专访了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对话中,他多次强调我们在传播软实力时的一种思维:我喜欢的就是好的,这是一种于事无补的情绪。
时代周报:软实力,近年来一直是个热门概念,但什么才是真正的软实力呢?它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在哪里?这与美国国务卿希拉里曾经提出的“巧实力”概念有何异同?
葛剑雄:所谓“软实力”主要是精神层面,与之相对,物质层面的就是硬实力。纯精神层面的东西,必须转化为硬实力之后,才能发挥作用。
软实力本身主要对内而不是对外,它主要指核心价值观、信仰、道德等。这些如果一直停留在口头上,没有转变成硬实力,便无法发挥作用。
软实力对于国家战略而言,起到一种辅助的作用,它只是实现国家目标的手段。这里的关键不是软实力、硬实力,是战略目标是否恰当,如果战略目标错误,不管用什么实力,都达不到战略目的。比如,有人呼吁中国文化要走出去,以“走出去”作为战略。但其实,“走出去”只是策略,是为了实现其他战略目的。如果“走出去”像输出革命一样输出文化,注定要失败。
因此,就必须强调“巧实力”,就是要对软实力、硬实力恰到好处的应用。知道何时该用软实力、何时该用硬实力,但始终把“实力”放在首位。不管软实力、硬实力、巧实力,重点是“实力”。
时代周报:在硬实力与软实力的关系上,你曾表示,“不管软实力、硬实力,关键是实力”。但如何理解硬实力与软实力之间的关系?
葛剑雄:我必须强调,无论软实力还是硬实力,关键在“实力”。“软”、“硬”只是表现形式。软和硬要因时因地制宜。比如,道德、信仰、文化、语言,都是软实力,通过转化才能产生硬实力。因此,对内用软实力来提升硬实力之后,才能对外。对外仅仅用软实力,这是西方人,包括美国人的一种欺骗手段、一种假象。
历史上,美国占领菲律宾后,派了大批英语教师到菲律宾推广英语,以至于目前,英语仍是菲律宾的官方语言。这说明语言固然是软实力,但也需要军事占领、强制推广等硬实力。
再比如,我们国家现在重视推广汉语,靠什么呢?办孔子学院,办孔子学院又靠什么呢?要靠硬实力。因为,建一所孔子学院至少需要花费50万美元,而且需要派人过去管理和任教。
“拯救欧盟”是自娱自乐
时代周报: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中国因其高速增长的经济总量以及庞大的外汇数字,而被认为是世界经济的稳定力量之一。目前,在欧洲债务危机问题上,希望中国扮演救世主的声音不绝于耳。中国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吗?
葛剑雄:希望中国救欧盟,我不认为这是普遍的观点。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在自娱自乐。虽然,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但是中国经济也有很大问题,不能盲目乐观,认为它是完美的。
目前,中国不具备救欧盟的能力。固然,中国有对美国、欧盟的很多债权,但这并不表示,能力就很强。我们的外汇都是人家的债券,本身说明我们的外汇太高,或没有其他管理途径。再则,很多人也不希望中国这样做,因为经济活动本身应该互利双赢。即使中国采取某种措施,比如购买欧盟国家的债券、投资,主要应该考虑对中国是否有利。现在,中国的主要任务是维护国家利益、实现中国民众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弘扬国际主义。
时代周报:为何欧洲许多政客对于中国可能的援助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并表示这其中包含了政治动机?
葛剑雄: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纯粹的经济关系,都是有政治目的的。
对于是否救希腊,欧盟内部意见都不统一,如果人家能从经济上自救,这是最好的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政客反对中国的援助,是很正常的。不能把它都解读成政治上对中国的敌对,当然敌对的力量总是存在,但是在这样的事情面前,任何国家首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时代周报:我们还注意到,中国大型企业,尤其是国企在海外并购中,常常遭遇强烈的抵制,这与目前欧洲的反应有些类似。这与他国对于中国对外经济战略的担忧不无关系,是否与我们对外软实力方面的因素有关?
葛剑雄:中国在海外的企业,并不是都是受到抵制的。但是,我们的企业在法律、管理方面,在适应对方的需要、跟对方工人、民众打交道的过程中,的确缺少一种软实力。
这些软实力不是口头的,要转化成法律、管理、公共关系,才能提升能力,不要出了问题,就把问题推给对方,这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但海外并购出现问题,不能把它想象得太严重,我担心的是:有些企业匆匆忙忙去投资,不了解当地情况,跟对方相处不好,最后投资失败。
软实力要形成公共价值观
时代周报:如何看待国家形象片、孔子学院在展示中国软实力方面的作用?
葛剑雄:用广告来展示软实力,效果并不好。展示软实力,关键要看实际行动。公民在国外,有很高的素质;企业很文明、很有文化,能满足对方的需要,这些才是软实力。花很多钱,拍广告做宣传,应该找独立的机构进行效果评估,否则容易变成自我欣赏而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办孔子学院,推广汉语,当然是好事。但同时,应该实事求是。比如,埃及开罗大学他们自己办了中文系,当地接待中国人的埃及导游都会讲中文。因为有需求,所以,不用去帮他们建孔子学院,他们自己就办起来了。很多美国、韩国、日本留学生来华学中文,亦是因为他们自己有需要。
支援比较穷或者对中国不了解的国家设立孔子学院是可以的,但在发达国家没有必要建太多。孔子学院应该定位为推广汉语,而不是推广中国文化,否则效果会适得其反。
介绍一国的文化,最重要的方法不是推广,而是翻译。优秀的翻译作品比自己推广要有效得多。很多中国人都看过《一千零一夜》,但是并没有多少人懂阿拉伯语。
时代周报:那么软实力与文化建设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葛剑雄:我认为文化建设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硬件方面的,比如发展差异产业、文化产业、文化设施、文化市场等;二是通过提升国民的素质、文化水平。至于这个“软”能达到什么效果,取决于目标是什么。要形成公共的价值观,是潜移默化、长期的过程。
比如,有些地方建了很漂亮的剧院,但是里面声音嘈杂,这就不符合了,这种转变有一个过程。因此,这两个方面是相辅相成的。现在,我们讲文化大发展,我的理解是表明了态度,但是,不是说想发展就能发展、想繁荣就能繁荣得起来。目前,中国文化建设、硬件设施发展很快,软的方面有一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时代周报:在国际交往方面,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发展自己的文化,并提升自己的软实力?
葛剑雄:国内有些人主张中国文化应该走出去,那么如何走出去呢?
第一,要学习世界的先进文明,这是最需要的。“三个代表”中有一个代表是要代表先进文化,如果不学习世界先进文化,怎么能代表先进文化呢?我们中国就算把自己历史上所有传统的文化精华都继承下来,也不可能成为世界先进文化。我认为“走出去”,了解世界,学习先进文化才是最重要的战略目标。
第二,要世界了解中国。因为世界上很多人不了解中国,也不可能都到中国来,所以,走出去是介绍中国文化,让人家了解中国的历史和现状。
第三,把文化变成商品,作为“文化商品”,要得到大家的认可,就像美国好莱坞电影一样,大家心甘情愿地去消费。美国拍了《阿凡达》甚至中国题材背景的《花木兰》、《功夫熊猫》,然后,输入中国来赚钱。为什么中国不能这样做呢?关键是如何把文化优势转化成商品。比如,中国功夫,作为文化的一部分,是软实力。但不拍成电影,不走出去,世界不可能了解。正是有了李小龙,人家才了解了中国功夫。
费孝通先生曾讲过,各国文化应“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但是,有些人不了解世界历史,不了解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盲目乐观,认为中国经济发达了,文化也应推广到全世界。这种观念不利于中国的和平崛起,反而会有负作用。
时代周报:中国文化产业占世界文化产业的比例不足美国的1/10,这方面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哪些方面?
葛剑雄:文化产业就是生产文化商品,需要尊重商品生产的基本规律,需要找到适当的市场、消费者,而不能像以前一样,硬性输出。我们现在有点不了解人家的需要、或者不顾人家的需要,把本不该有的都放在里面,这样会失败的。
文化产品方面我们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档次比较低。比如,美国用的圣诞蜡烛、国旗、军人的荣誉勋章、装饰性的油画都是我们生产的。为何能成功,价廉物美嘛,而且不带意识形态。
因此,我们应该从两方面入手:一是适应国外需要,二是提高档次。
时代周报:大型盛会成为展示一国形象的重要平台,奥运会、上海世博、广州亚运会皆如此,对此,你作何评价?
葛剑雄:通过举办盛会展示国家形象当然很重要。一方面,通过这些活动,让世界了解中国。同时,也让中国人民了解世界。但是,我们往往更多的是想展示,而不是学习。所以,世博会期间,我几次写文章强调不要老是展示上海,意义有限。我们应该加上学习世界,对中国人而言,这是很好的机会。平时,在地图上看不到的国家、没有与我们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都能在那里接触到。这样,意义就扩大了。
不同的盛会有不同的目标,奥运会主要是体育的交流,其他方面是其次的。开幕式很精彩,但是外国人也未必看懂了,主要是让他们对中国有了直观的印象。相比较而言,世博会文化含量比较高。
召开盛会是必要的,但目标要明确,不能盲目扩大,更不要盲目吹捧。
来源: 时代周报,作者:葛传红,徐向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