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最近的几篇文章,在网络上引发热烈讨论。有关议题的个别方面,他本人紧接着做了修正。他觉得需要修正的地方,正好也可以看出,我们目前的环境存在着一些限制,许多意见不能得到充分的展开。其实不仅是这场讨论,在许多其他场合也是如此。起码,我们需要时时记住这一点,而不为表面上的热闹所迷惑,以为那就是事情的全部。
讨论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不能不关注。如何开展一场讨论,对于我们来说,并非天生在行,而是需要学习。说了许多年制度与文化的关系,就文化这方面而言,与制度最为有关的是公共文化。当然,唐诗宋词也很重要,然而在如今大型陌生人社会里,与互不相识的人如何说话,如何交谈,是他们如何在一起生活的前提。
存在许多偏离讨论的途径。其中常见的一个是,对于参与讨论者身份的质疑。仿佛因为种种原因,许多人不具备说话的资格。这些理由五花八门,其中一些属于“自然条件”,即在讨论之前就已存在的先定条件,我将它们先列出来谈。
第一,不如韩寒有成就。有说法是:“过得比连他十分之一的精彩都没有的人”或者“他已做到了你们三辈子做不到的事情”。
微博这个平台告诉人们,在公共讨论中,实际上没有门槛的设置,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加入进来。人们在这里发表自己的意见,互相交谈,交换各种看法,其实已经接受了一个共同的前提是:自己和旁人一样是“有资格的主体”。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从理论上,他们也拥有平等的话语权。即使是微博这种模式,目前仍然存在许多缺陷,妨碍了平等的进一步实现,但是这也并没有令人们望而却步。如同在实际生活的许多领域,即使人们饱受各种不平等之苦,但这并没有削弱人们将自己视为平等的要求。
这是今天的人们,对于世界、对于自身的一项道德直觉——“让说话先平等起来”。人们辨别某些话是否有道理,是否能够接受,不是根据其权威身份,根据其成功大小,或者拥有金钱多少,而是根据所说的话本身是否合理,针对某个问题的看法是否中肯地道,是否有说服力。这才产生了对于各种各样“大人物”的质疑。包括普通人们互相之间的质疑。
这里不是在一个课堂上,由老师说了算;不是在一个公司,由老板说了算;不是在机关或者军队里,由上级领导说了算。一个人在实际生活中的身份、地位,并不能直接带到讨论中来,替讨论加分,增添他这个人的权威性。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所获得的成就,并不能保证他在这里获得同样的成就。相反,他需要重起炉灶,东山再起。即使他以前说了许多正确的话,也不能保证他一贯正确,他的读者甚至是粉丝一贯支持他。
第二,批评韩寒的人们比韩寒年长。比如说:“那么多岁数比他大”的人,以及“你们就这么对待你们的下一辈吗?”甚至出现了“中老年知识分子”的说法。且不论这些说法是否符合实际,但年龄实在不应成为公众讨论的某个障碍。在公共讨论中,年龄大小,既不能保证某个人肯定有理,也不能保证某个人肯定没理。以年龄大、资历深而傲人傲世站不住脚,相反,以年龄小为借口,来获得豁免权也未必能说服人。至于是否要将人一下子看扁看死,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们这个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刚刚脱离自然血亲的纽带不久,在许多场合中,解决矛盾、实现平衡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年龄序列。那些认为希望在下一代身上的人们,实际上延续了这个逻辑,认为年龄若不是能够解决所有问题,起码能够解决主要问题。对于韩寒的一些鼓励则来自这个方向。我看过陈丹青先生对韩寒采访的那个视频,其中对于韩寒并不起眼的说法,也表示了超乎寻常的赞赏。其实丹青老师只要再多接触几个“80后”小朋友,他便不会表示出那么大的诧异。将“80后”、“90后”代表的头衔感慨赠与某个人,很可能会遮蔽于这个年龄段其他富有锐气、富有生长性的人们,妨碍了对于更多年轻人的了解。
在电影学院的课堂上我经常对同学们说,不要以为自己年轻,因为这是自己第一部电影,就找理由原谅自己,放低对于自己的要求。你这部电影放在电影院里,同样卖出60元钱门票,而不是降低一半。这是你的处女作,但观众并不是第一次看电影,他们是带着此前看过的电影习得的立场眼光来看待你的。你不能指望电影院里的观众一边看电影的时候,一边想着你的年龄,这会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你也不能指望观众都是你的同学和老师,他们只会呵护你。我要是不这么说,而是一味地恭维他们,才是害了他们。
第三,来自小地方,或者苦出身的人们。有一条微博是这样说的:“总结了一下,对韩寒口诛笔伐的,几乎全是中老年凤凰男。”接着挨个数出方舟子和其他一些批评韩寒者,要么是“小县城出身,”要么是“山区苦出身,”或者是“从农村进城”,此人的这个立场,属于地地道道的地区歧视,这是许多人一不小心就容易犯下的错误。
我们现有的社会秩序,很多年建立在城乡差距和其他一些差距的基础之上,农村或边远地区较少享有社会资源,尤其是边缘农村地区,这不仅令这些地方造成贫困,而且也极大地限制了当地的文化发展和个人发展。这种不公正的情况也带来了人们的许多偏见。某些偏见根深蒂固,为人们自己所不觉察。可悲的还在于,一些本身遭受地区歧视的人们,一有可能,他们便会运用同样的武器,去伤害另外一些与他同样处境的其他人。
第四,性别歧视。也是这条微博的最后,提到了“生于汕头事业多艰的彭晓芸”。既然知道彭晓芸女士“事业多艰”,那么想必知道原为广州《时代周报》评论部主编的彭晓芸,因为什么而事业受到阻碍,拿这个来说风凉话,实在有损道义。彭晓芸女士质疑的精神我是赞同的,尽管她的某些表述我不一定赞同,其中有些很不赞同。但是对于晓芸所受到的性别攻击,许多令人睁不开眼睛的性别侮辱,我感到非常愤怒和不能忍受。比如“母知”这种提法。拿性别作为污名的手段,是最为肮脏的途径。
有人会问,有一种说法是韩寒不读书,那么他是否同样可以参与讨论和质疑?当然,回答是肯定的。实际上韩寒本人,至少曾经是一位尖锐的社会批评者和文化批评者,尤其是他社会批评的声音,甚至传得更远,没有人认为这是没有资格的。然而对于自己正在处理的某个具体话题,正在谈论的某个具体范围,也许会提到的某个人及其观点,最好有着更多的了解,更加充分地熟悉相关表述,尤其是尊重别人已经发展出来的那些成果,才更有说服力一些。同样,对于自己的某些表述,也要做出相应论证。一个人最好也要拥有对于自身的某些质疑精神,考虑到自身也许同样是不完美不完善的。
尤其是在质疑别人时,自然需要比平时更为严谨一些。实际上韩寒的这几篇文章,都是从质疑旁人开始的,他自己所说的话,是有所针对、有所批评的。事到如今,人们已经将他的批评对象彻底忘却了,那也许指向一些被掩盖、被遮蔽的人们,触及无法进行正常讨论的某个范围。无论如何,不论其观点对错,在公共讨论中,这些人也应同样具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