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资本,还是性风采?
“性资本”概念之批判
最近在学术界的小圈子里,“性资本”一词开始出现了。有人“建议把美貌、性吸引力和魅力等‘性资本’增加为第四种个人资产,使‘性资本’与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等并列为资本形态。”[①]这个概念已经得到一定的传播,甚至很可能成为一个新时髦。但是笔者却认为,“性资本”这样一个词汇,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从经济学的本意来说,任何放置不用的金钱,充其量也只能算作“财富”,连“资源”都算不上,更不是“资本”。例如历朝历代都有很多守财奴,把金银财宝深埋地下,并不动用。我们能说古代就有资本家吗?如果守财奴死得早,那么这些金银财宝就连动用的可能性都丧失了,因此就连“资源”也算不上了。
只有那些可能被动用的财富,才是资源;只有那些实际上投入经营过程的资源,才能够被称为资本。在现代生活中,存入银行不动的钱,之所以也被视为资本,仅仅是因为银行实际上代替存款人拿着那笔钱在经营。
由此出发,我们就可以发现“性资本”这个概念的糊涂。一个性感十足但是深居庵内的尼姑,哪怕她貌若天仙,怎么能够说是她的性资本呢?如果她终老于佛门之内,那么她的美貌就连资源也算不上,因为她根本没有动用的可能性。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无论男女还是同性恋,一个人如果不加动用,那么他/她的一切性魅力就都仅仅是资源;如果永不动用,那就仅仅是财富而已。
除此之外,“性资本”概念的逻辑也存在重大缺陷。它是一种“拟钱”的论说,因此会不用自主地把人的“性”与钱给混淆起来。这主要表现在下列方面:
资本是身外之物,可是性却是人格的构件,不可分割;
资本可以挪用,而性却无法转让;
资本是等价物,可是性却不可能等值;
资本是相对稳定物,而性不仅可变而且易变;
资本只需拥有即为存在,可是性却必须呈现出来。
往深里说,性资本概念的失误,首先来自于对于“性”(sexuality)的狭隘理解。它假设:一切性活动都必然是与一个对方或者他人的互动,因此自己的财富才可能被运用于其中,于是才可能成为资本。可是,自慰(自娱)呢?独自“看黄”呢?自恋呢?性梦和性幻想呢?在这些性行为中,无论自己多么漂亮,怎么可能成为一种资本呢?这资本对谁发挥作用了?还不就像守财奴的金银财宝一样,仅仅具有返身的意义,与他人无关,与社会无关,就连“钱”都算不上。性是无限多样化的,没有其他人参与的自我性行为/独自行行为,所占的比例远远超出人们一般的想象。如果不涵盖它们,那么所谓的“性资本”其实只不过是“找对象时所拥有的财富”而已,可应用的范围非常狭小。
更深入一个层次,这种失误的性资本概念。来源于“科学主义”给我们带来的“客观测定”的片面视角。在这种视角下,一个人只要在研究者/观察者/他人看来是有性魅力的,那么她/她就算是有性资本了,却根本不去考察,这个人自己是怎么认同的?人家是不是仅仅把自己的性魅力视为一种财富?是否打算动用?准备在什么情境之中才动用?也就是说:所谓“客观测定”就是蛮横霸道地推行“我说你是,你就是”的思维逻辑。
这种视角的恶果,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还少吗?有一些不成熟的人,经常说别人“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等等,全然不管人家自己是怎么认为的,更不考虑人家为什么会这样,就从这样的“测定”出发,去冒犯对方,甚至造成恶果。现在有许许多多的性骚扰,其实就是因此而发生而实现的。如果有人出面反对,性骚扰者还会理直气壮地反驳:是她/他先招惹我的!
你说这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他有大把的证据:什么某种装扮/色彩/发型表明某种动机啦,什么某种表情/动作/神态代表某种意图啦,这样的“论述”充斥大众传媒,不由人不信,结果就成为形形色色的所谓“客观判定标准”,成为流毒匪浅的“有色眼镜”。
人们很少意识到,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识人术”“读心术”,其实存在着两个死穴。其一,那些“测定”的结果,都从来没有经过主体(对方)的认同/修订/建构。那你怎么知道这结果就是正确的呢?其二,即使这种所谓“判断标准”对张三是正确的,可是你如何来论证,它对李四也同样适用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连这个也忘记啦?
因此,“性资本”概念对于社会和人生的不良作用至少有二。
首先,“性资本”这个概念等于假设:任何人在任何情境中都有可能对任何别人使用自己的任何一种性的财富(魅力/性感等等)。
可是这等于实际上否认了最基本的性人权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人是有主体性的,人的主观意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性的财富是否使用、在何种情境中使用、对谁使用,总之,是否成为了“性资本”;都是由主体自己决定的,而不是由别人来“判定”的。否则,“性资本”岂不是说,任何人对任何人都构成潜在的性诱惑之源?这岂不就是日常生活中所谓“她/他衣着暴露就是引诱我”的说法?不就是“被强奸/性骚扰的人必定是自己不好”?不就是“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如果我们不加批评地广泛采用“性资本”的失误概念,那么这个社会只会更加不好。
其次,在经济学的原意里,资本还指那些有可能增值的财富。可是在“性”领域中,一旦广泛使用“性资本”的概念,那就等于又增加了一个假设,甚至是一种强迫命令:性的财富(魅力/性感等等)必须增值,否则就是“不正常”,就是人生的失败,甚至就会丧失生存余地。
这种“增值崇拜”必然带来“贬值恐慌”。君不见,后者其实已经甚嚣尘上了:不但有很多女性已经如癫似狂地投入美容/塑身/减肥/化妆的大潮,而且就连许多男人也被赶上了“自造男神”的不归路。且不说这些商业行为是否真的足以给性的财富增值,仅仅一个“必须如何如何”的社会强制,就已经开始向20世纪末期的性革命反攻倒算,试图用一种“被自觉”的对于“文明”和“素质”的追求,来替换“文革”中的那种“性的精神禁欲主义”。这就是“后性革命时代”最凶险的政敌,是一种引人入胜的大一统霸权,是利用欲望把人们引入牢笼的“造猪术”。
说到底,“性资本”这个概念之所以能够被提出,还是由于“人人都以为自己才是性学家”,因此才会不求甚解,望文生义,而且并无论证。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是需要批评,学术才会长进。
那么,笔者自己能提出新的概念,来取而代之吗?
性风采概念之建构
风采是指:人的(美好的)仪表举止或神采;也可作丰采。它比魅力、吸引、美、漂亮等既有名词更加突出全面、动态和呈现的特征。在年轻人的日常生活和网上语言中,常常被称为“酷”或者“炫”。
性风采则是指:个体以性魅力、性感和性别形象的综合程度为主要基础的、自我认同的、不一定针对具体对象的社会呈现。它是一个新概念[②]。
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于2000年、2006年和2010年完成“中国人的性”总人口随机抽样调查。其具体情况和调查方法已经多次发表,本文不再赘述。[③]
在我们的研究中,性风采包括以下三个方面:魅力认同度、性感认同度、性别形象认同度。把这三个变量进行因子分析,得出量化的整体指标,就是“性风采程度”,然后进行回归分析得出下的各个分析结果。
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变迁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身体形象(body-Image)的构建[④]日益成为人们的自觉行动而且方兴未艾。在中文文献里,“身体身体形象”已经日益成为一个研究热点。笔者总结相关研究的成果,发现在身体形象研究中,实际上存在着如下10种研究视角。笔者在下面逐一论证。
1.社会决定视角的例证:对于自我魅力的社会焦虑
社会建构论认为,各种社会因素在主体建构身体形象的过程中发挥了最主要的作用,尤其是,社会的整体变迁成为身体形象建构的制约框架。涉及性风采的国内文献主要集中论述消费社会的作用、世俗文化的崛起等。
我们的调查证明:无论男女,对于魅力的认同比例都大幅下降,都构成了统计学上的显著差异。在男人中,认为自己的魅力比较大和很大的人,从2000年到2010年下降了26个百分点。在女性中,虽然从2000年到2006年基本持平,但是在随后的短短4年之间,2010年的跌幅达到几乎39个百分点。
这种趋势决不是生理变化造成的,因为本调查证明,中国人的身高、体重和肥胖指数从2000年到2010年都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
因此魅力的下降更加可能由于:21世纪以来中国的大众传媒,通过各种图像资料已经塑造出了一种男女性魅力的社会偶像及其判断标准[⑤],而且愈演愈烈。这促使普通中国人对于性魅力的判断标准和期望值也越来越高;结果必然是大家都越来越自惭形秽,越来越自卑。因此,中国的美容美体行业才得以应运而生,高歌猛进,铺天盖地;靠的就是后浪推前浪般的男女顾客那心急火燎般的“魅力自卑”。
这是一种社会焦虑,也是社会的焦虑,足以成为社会建构论的很好例证。但是它的解释力也并非十足,因为其假设是“人人跟风”的社会盲从的普遍存在,结果客观上很容易掩盖甚至消除了人类多样化发展的创造力和可能性。
这个视角认为,人们之所以重视身体形象及其管理,主要是为了在社会交往中获得更好的效果。性风采也是如此。这种说法在中国古已有之,从《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直到今日流行的“高富帅、白富美”,都一脉相承地把风采视为性方面的“本钱”。
我们的调查发现:性风采越足,自己的异性朋友的人数也就趋向于越多。但是,这也可能是由于朋友多,才愈发认为自己的性风采更足。
符号视角认为,身体形象主要是被作为一种符号而建构而呈现而使用,以便表达某些自我认定的意义,或者遵从某些社会规定的意义。
我们的统计结果发现:性风采越足的人,就越是倾向于认为自己的性观念更加开放;而性风采越是不足的人,越是认为自己的性观念更传统。也可以反过来说,性观念越传统的人,越是不愿意更高地评价自己的性风采。这表明,性风采与性观念已经被相互符号化。在生活实践中,人们如果遇到一个魅力十足的人,往往会不自觉地认为他/她在性方面也一定很开放,对于女性尤其如此。
但是符号视角也有其缺陷,就是过高估计了人们在日程生活中构建和使用符号的自觉性,具有过于浓厚的理性选择论和人为经济学化的色彩。
身份视角认为,身体形象的构建,既是确立和维护主体的社会身份的重要手段,也是其行为的目标。
为了检验这个视角,笔者把社会地位设置为4个方面:被调查者居住地的行政级别、受教育程度、职业、收入的等级。结果发现:被调查者的社会地位越高,就越倾向于认为自己的性风采更足。也就是说,人们实际上不自觉地把性风采作为自己的社会身份的一种展现。
但是,这一视角的确立,还待于“性身份”这个概念的建构。
这个视角也常常被表述为社会化、生命周期论、成长论。它强调身体形象的构建既是社会发育的产物也是其重要的维系手段,尤其是生活历程中的重大事件更会发挥突出的作用。
我们的调查发现:那些只结过一次婚而且维系到目前的人,其性风采是几乎最弱的,仅仅强于那些已经丧偶的人,却远远低于那些目前同居、离婚和未婚的人。反之,性风采最强的人,是那些再婚的人。
这就是“婚姻磨损”:只要进入而且固守于婚姻,那么自己的性风采就被显著地削弱了。只要是未进入、未正式进入、已经脱离婚姻的,其性风采就更强。那些把婚姻加以更新的人,则获得了最炫丽的性风采。
在这个视角下,身体形象的构建实际上是主体不自觉地把对于某些社会标准的认同、想象、企盼或者遵从,转化为内心感受,从而形成了自我行为的动力。
我们的调查获得了例证:越是认为自己的性欲强于别人,也就越是认为自己的性风采更足。当然,反过来也可以成立。
7.行为反馈视角的例证:“谈性”的作用
这个视角认为,无论身体形象的构建结果受到什么样的评价,只要当事人足以获知或猜到,那么他/她就一定会做出相应的修正。
本调查的统计结果发现:认为自己的性风采更足的人,谈性也就更多。也就是说,谈性作为一种行为效果,在反馈地构建当事人对于自己的性风采的评价度。
身体研究的视角往往更加强调身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强调日常生活中的身体想象与身体实践[⑥]。它往往把身体形象的构建视为主体表达自己的身体想象的手段之一,因此性风采与肉身的联系既是研究前提也是研究目标。
这一视角在本调查中的例证,主要是下列两个。
其一,体型的作用:偏瘦和正常的人,性风采强度几乎完全一致;较胖的人,性风采强度不显著地有所增强;而很胖的人的性风采则显著地减弱。[⑦]
其二,健康状况的作用:健康状况越好的人,性风采也就越强。
但是这个视角的研究仍然有待发展,需要寻求身心合一思想的恰当的表述工具与方式。
在本调查中,在与性风采有关的所有因素中,社会性别的意义无处不在,仅举一个例证如下。
如前所述,年龄大小对性风采的作用非常大;但是对男人和对女人,起作用却几乎是相反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男人的性风采强度呈现为逐步下降;可是女人却相反,呈现为逐步增加。
这说明:男人在最年轻的时候,被社会需求而且形塑为“帅哥”兼“铁汉”加“顶梁柱”的形象;但是随着岁月催人老,他们的社会职责日渐被下一代取代,其性风采也就越来越由于失去了作用对象而日益“废用式退化”。反之,女人在最年轻的时候,性风采仅仅被规定为“嫁妆”之一;可是随着斗转星移,她们逐步完成了传宗接代、相夫教子、内助持家的社会任务,性风采也就越来越作为她们社会成功的标识而得到自我认同与社会肯定。君不见,神采焕发的“中国大妈”已经把“广场舞”跳到几乎全世界了。总之,这就是社会性别的“历时态互换”:恰恰是因为男人的日薄西山,才催生了女人的老当益壮。
这个视角与脚本论、表演论、符号互动论等研究视角紧密联系。它倾向于把身体形象的构建视为主体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演出准备,而且身体形象只有存在于潜在的或实现的各种人际互动之中才具有现实意义。性风采可以解释为最外显的一种表演。
进行表演就需要必要的准备,表演者应该对于异性的性心理有更加充分的了解或理解,才可能进行表演。由此,本调查的统计结果发现:被调查者越是认为自己对于异性的性心理很了解,那么他们也就越是认为自己的性风采更加充足。这可以作为一个旁证,折射出戏剧论或者表演论具有相应的解释力。
启示
以上的分析,要点有三。其一,否决了“身份论”的视角;其二,部分地修正了身体研究的视角。其三,其余的视角均得以成立,足以解释性风采这一研究对象。也就是说,性风采的现状至少受到6个维度的因素的显著影响,至少有6种不同的理论视角足以做出充分的解释。
这揭示出一个新的认知:研究对象其实是被多个维度上的多个因素所构建出来的。这些维度可能是天南地北,可能泾渭分明,甚至可能水火不容,但是却以“合力”的方式作用于研究目标。
最后,回到“性资本”概念这个话题。如果这个概念的提出者也能够做出笔者这样的实证分析,那么学术讨论还可以继续。否则,请忘掉它吧。
[①]陈荣武、曹锦清:《女性性资本化现象的社会转型逻辑—以女性性出卖为例》[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②]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检索到以“风采”为主题的文章26556篇之多,但是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涉及“性风采”的概念。
[③]潘绥铭、黄盈盈:《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
[④]构建=动词=行为本身,例如构建和谐社会;建构=名词=行为结果,例如社会建构论。
[⑤]潘绥铭、黄盈盈:《性社会学·性的社会化》[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
[⑥]黄盈盈:《身体、性、性感:对中国城市年轻女性的日常生活研究》[M],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8年。
[⑦]依据“体重指数”(IMB,身高与体重的比值)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