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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东风:集权体制之下的说谎

  

   杜高的《又见昨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40-147)记载了自己当右派劳改时期的“两个窝窝头事件”:

   那是在1960年年底,杜高被送到一个劳改工厂劳改,有一天正好轮到他去给大家伙打饭,每人的定量是两个窝窝头。恰逢同组的一个人因故午饭没有回来吃,这样就多出了两个窝窝头。“那时我们已经普遍感到粮食供应不足,饥饿感时时袭来,没人吃的那两个窝窝头,对我确实是很大的诱惑。”杜高没有把窝窝头送回去,但又不敢吃掉。第二天,有人检举揭发了此事,管教干部来查此事(所谓“窝窝头事件”)。尽管杜高赶快送回了两个窝窝头,但为时已晚。有过吃的念头就是犯罪(大约可算是“念头罪”)。

   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反省,写书面检讨,包括书面的和口头的,杜高已经在检讨中把自己的“罪行”提高了吓人的高度,比如骂自己“可耻”“恶劣”“贪婪”,一直到揭发自己“反人民”的本性,“又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再批判到剥削阶级的剥削意识。”但领导还是觉得不深刻,不透彻,召开批斗会、小组会“帮助提高认识”。在后来发现的杜高的原始档案中,还有一个“小组会批判记录。”

   杜高的检查写到:

   有着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人,在接触到与自己利益有切身关系的事物的时候,总是会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从对这两个窝窝头所产生的自私观念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浓厚和丑恶,有着自私的观念的人,必然在粮食问题上站在反集体反人民的立场上。

   读了这样的文字,我们不得不佩服杜高上纲上线的本事,说谎话、表演和糟践自己的本事。故意说谎,没完没了地反省和自我批判,深入检查“灵魂深处”的问题,“想吃不是虚伪罪,而是思想罪”。等等。

   杜高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很简单,为了生存——在一个本来就靠巨大谎言维持的极权社会,说谎是生存的必备条件和必须本领:不说谎者不得活。以一种传统的“生存智慧”,也可以说是“弱者的武器”,来应付、配合(其实应付就是配合)极权主义意识形态,这当然是一种可悲而又滑稽的表演。极权主义制度下人人是演员:巨大的谎言体制让你不得不成为演员。可以说,极权主义既通过控制人的思想来控制人的胃,又通过控制人的胃来控制人的思想,两者相得益彰相互补充。但是从杜高的例子看,控制人的胃恐怕是更为根本性的。

   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谎言(但又以不可怀疑的、绝对正确的“真理”面目出现)。为了维持这个谎言的存在,所有人必须跟着它说谎,历史必须被修剪得和它“保持一致”,任何与这个谎言不和谐的现实(比如三年大饥荒饿死几千万人)必须被歪曲(比如把大饥荒说成自然灾害)或当做是不能反映本质的“偶然现象”,表现这种“偶然现象”的文学,被认为只有“细节真实”没有“本质真实”的“自然主义”文学。

   但是杜高式的说谎却又有特殊之处:它所歪曲或凭空捏造的“事实”,不是关于别人,而是关于自己的,是罗织自己的莫须有“罪名”,对自己痛加鞭挞,自己作践自己,进行违心的检讨和忏悔。

   这当然是一种畸变的检讨和忏悔,因为它是强加的而不是自愿的,是表演的而不是真诚的。基督教的忏悔本来是完全自愿的,是纯粹自觉的行为,与外在规范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而极权主义体制之下的“忏悔”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表演和说谎,以最真诚的样子表演着最虚假的喜剧,说着弥天大谎。

   这样,整个社会就变成谎言弥漫的社会,人人都是表演家。极权主义造成了中国人习惯说谎的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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