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可以说是小品文盛行的时代,因为盛行,所以加以研究的人也不少,结论也有种种,看不起它的人当然也是有的,那不消说,定是善于做大品文的人了。汉朝的王充著“论衡”八十五篇,可称一部大书,每篇文辞,也很繁富,他在“自纪”中说:“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这几句话,已判定了大品文和小品文的优劣,今日的批评家,实在很可以引用一番的。
不过,王充是站在作者的立场说话的,凡作者,总喜欢作品多,文章长,因为这可以证明他的天才之伟大,学问之渊博,正如“累积千金”之可以炫富。然而,论起用途来,浪掷千金,未必胜于善用百金,同样,洋洋的大文,未必胜于短短的小品。博士买驴,书劵三纸,不见驴字,播为笑谈,足见大文章也有无用武之地之时。而小品文,有时却有很大的效果。
我可以举出一个例来。前几天的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
“粤省今冬奇寒。甘芋等收成,大受损碍。道有饿殍贫民之无寒衣者,至感痛苦。广州会降雪,此为稀有事。罗浮山现积雪数寸,景色殊佳。”
这虽只寥寥六十余字,但是非常明白,非常自然地指出现代社会的矛盾:在同一个冬天,一部分人因无寒衣至感痛苦,而另一部分人,则因积雪数寸,觉得“景色殊佳”。同时,又指出了现代的某一种人有着两个灵魂,一个灵魂使他看到饥饿者的痛苦,另一个灵魂使他回头去欣赏雪景。但这并不是社会主义者的有意的宣传,而不过是一个新闻记者的写实。他的写此六十余字,只为忠实地报告一个消息,并非有意批评社会。然而,在无意之间,这个社会的真相,被他分明地暴露出来了。
倘有大才的文豪,洋洋洒洒地做一篇万言的现代社会不平论出来,我想对于读者效果,未必会比那六十余字更大些。而且我们还常常看到许多文章,因为要做得长,便弯弯曲曲的说来说去,反而不自觉地说得自相矛盾,使读者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因此,我以为文章的好坏,与大小实在没有关系。王充的话,应改为“为世用者,一章无害。不为用者,百篇无补。”
1934.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