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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学”?

  

  近来,小说家刘心武不写小说了,专做“红学”,产品据说还很畅销,恨得若干红学家牙根痒痒,连声致讨,酿成一场不大不小的学术事件。此事件,我对于双方均无爱无憎,到是因此想起了似乎是题外的事情——红楼梦研究怎么变成红学了。

  清朝盛时,一位旗下的闲人,写了一部小说,小说的确写得很好,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也看过上百部的古代小说),要算是我所见到的最了不起的中国古代小说了。对一部优秀小说进行研究,当然是吃文学饭的人的应有之意,不过,把这研究变成“学”,形成一个颇有规模的专门研究群体(红学家),定期出版刊物,开讨论会,一直持续几十年,多少让人感到有点过分。当年胡适先生做《红楼梦》研究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看好这部书,仅仅是感到那些考索影射的人混说漫道实在不像学问,来插上一脚,将之引向学术研究,没想到,这一脚插的,插出来一个红了几十年的显学。

  晚近以来,国人对于制造某某“学”一直很有兴致,研究周易的叫“易学”,研究钱钟书的,叫“钱学”,甚至某个在文革中一枝独秀的小说家,也说自己的小说《李自成》,应该有门“李学”。其实这样的话,我们还应该有“老学”(老舍)、或者“骆学”(骆驼祥子),沈学(沈从文)、或者“边学”(边城),“曹学”(曹禺)、或者“雷学”(雷雨)以及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学”,只要某些作家或者作品进入了文学研究领域,研究者都可以将之命名为某某学。

  其实不仅在文学领域,在学界的其他方位,“学”也在泛滥。什么经济政治学、政治体制学、精神文明学、国际关系学(在国外,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是一回事,但到了中国,却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学科,作为学科,人家只有国际政治)、和合学、人体全息学,反正国际学界没有听过,洋人不懂,中国人也不明白,全都是我们的中国特色。其中的国际关系学,还上了教育部的学科名录,拥有一大批硕士和博士点。

  红学之声势,现在已经远非当年了。中国曾经因为这部小说的研究,发动了一场群众运动,起来若干新星,毁了若干学者,而且由于领袖的特殊喜爱,《红楼梦》成为文革中第一部开禁而且得以广泛发行的古典小说,甚至为之掀起了一场全民读红的高潮,连那些大字不识多少的将军们,也被要求“至少读五遍”。我相信,当年的非理性红学热,早就降温了,现在的红学研究,应该像很多批评刘心武的红学家所说的那样,很有学术功底和学术味道了。不过,我们仍然在时不时的红学研究新发展中,听到许多匪夷所思的“突破”,比如说,说《红楼梦》是通篇按照八卦的排列撰写的,比如说,作者曹雪芹其实是个女人,比如说,曹雪芹是个湖南人,甚至还包括现在很为红学家诟病的刘心武的研究(实际上是回到了索隐派的老路)等等,红学家可以说这些都不算红学。但是,就这么一部小说,新材料的发掘有限,一群人研究了如此长的时间,每期的杂志都要有新的著述,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也早就翻过多少遍了。如何做下去?如何找新意?或者说如何凑文章?为了维持这个“学”,不鬼扯行吗?

  事实上,无论《红楼梦》写的有多么好,对于它的研究,也只能放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领域,细一点,这个领域可以叫清代文学或者小说,干嘛非得将对一部小说的研究放大成一个“学”?流风所及,只要某个或者某些学者对自家的研究特别热爱,觉得自己的研究格外独特,或者自己有特别好的自我感觉,就会命名自己的研究为某某学,好像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某个学的开山祖,从此可以传之万世,拥有众多的追随者,永世坐享祖师的大名。现在的中国,是个出不来大师的时代,可是,却是有大师自我感觉的人特多的时代,是个社会上特别爱乱捧大师的时代,造“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学者们自家开制造大师的作坊,自我加工的过程,仅仅研究一部小说就可以成为大师,多么便宜而且有效率!无怪乎后来的人如此热衷此道,造了一个又一个,至今乐此不疲。

  当然,如果造“学”仅仅是学者或者一些像学者的人们的自娱自乐,那么造一造也无妨,虽然对学术繁荣没有多少帮助,但至少可以给学界制造些热闹,添点笑料,活跃一下气氛。但是,如果像红学那样,生出若干机构,像国际关系学那样,得到官方认可,由此派生出若干机构、产生若干硕士和博士点,那么,不仅是拿纳税人的钱开玩笑,而且拿学术这种公器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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