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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泉:德拉甘·亚内科维奇编《纳西象形文——塞尔维亚文辞书》序言

  

  在2000年的某一天,南斯拉夫驻上海总领事馆的代总领事德拉甘·亚内科维奇(Dragan Janekovie)先生和他的几个朋友到昆明来找我。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用流畅的英语兴奋地对我谈起他的一个关于纳西族文化的研究计划。开始时我是抱着一种如往常那样与对纳西族东巴文化感兴趣的外国友人作一些问答式谈话的散淡心情来进入话题的。但很快我就有些惊讶了,因为他谈到他的工作计划是编一本“纳西象形文——塞尔维亚文辞书”,而且这本辞典的构想不同寻常,其中包括这样三项内容,第一部分是对1800多个东巴象形文单字的解释和翻译;第二部分是东巴象形文的词法,包括象形文字的结构和读音;第三部分则是将三篇具有代表性的东巴象形文古籍经典作品《人类迁徙的来历》、《黑白争战》和《鲁般鲁饶》翻成塞尔维亚文;最有创意的是第三部分,是将一首产生于中世纪的著名的塞尔维亚长诗《尤戈维奇家族的母亲之死》翻成东巴象形文、纳西语音标、汉文和英文。

  我在治学20多年来与很多国家的学者作过学术交流,知道自20世纪初以来的100多年里,编纂将纳西象形文和语言译成其他语言的辞书的中外学者不乏其人,我自己十多年前在德国科隆大学与该校教授雅纳特(K.L.Janert)博士编纂过类似的词书。而要将自己国家著名的文学作品翻成纳西象形文的学者则是第一次碰到。这使我对这位风度儒雅的南斯拉夫外交官产生了一些好奇和敬意,于是就和他深谈起来。

  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说,自从他当了外交官来到中国,不久就深深地被丰富多彩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化所吸引,逐渐认识到研究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化,推动中国和南斯拉夫之间的民族文化交流,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南斯拉夫和中国一样,民族众多,有丰富的民族文化遗产。两个多民族的国家之间应该加强民族文化的交流和介绍,相互欣赏对方的文化和社会。他到中国后,有机会到云南来访问,一下子就被中国纳西族东巴文化和纳西人的聚居地丽江所迷住了,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上这样写道:

  “毫不夸张地说,我对丽江可谓是一往情深。两年前,当我乘坐的汽车从迪庆高原一路下行驶抵这座美丽的古城时,那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对于纳西族,对于东巴文化,我几乎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料到在那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我会那样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纳西文字的世界里。当我迈进黑龙潭公园的大门,看门的老先生没来由地对我说了声‘欢迎回家’,那一刻,我的心如受撞击,我意识到这不会是一次寻常的旅游,于是我开始认真审视周遭的一切。在公园里的纳西文化表演现场,置身于身着披星戴月服饰的纳西妇女中间,我第一次见识到了纳西象形文字写就的古老书籍,那是用尖细的树枝(作者按:应为竹子制作的笔)蘸墨写在自制的粗纸上。尽管我并不理解那些文字的意思,但它们对于我却具有一种莫明的亲切与稔熟。我被这种文字中蕴含的原始古老之美震撼了,同时也感慨,只有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土壤里,才能孕育出如此灿烂的纳西文化,才能崛起这样一座面积不大但充满活力的丽江古城。”

  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参考了国际上所有能够找到的相关资料,终于编成了这部《纳西象形文——塞尔维亚文辞书》。2002年8月,当我在丽江筹划“第三届东南亚大陆国际山地大会”时,再次与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相逢,当时他拿着厚厚的一摞文稿来找我,这位勤劳的外交官已经基本完成了全部书稿。辞书的第一部分是绪论,编者在这一部分中描述了自己梦回萦绕的丽江和香格里拉等地的文化之旅,描述了纳西人的风土民情;第二部分是对纳西族象形文字的读音、语法、文字结构等的介绍;第三部分是最著名的三篇纳西东巴古籍经典作品《人类迁徙的来历》、《黑白争战》和《鲁般鲁饶》的译文,采取了东巴象形文与塞尔维亚文逐句对照的方式;第三部分就是中世纪著名的塞尔维亚文诗歌《尤戈维奇家族的母亲之死》的塞尔维亚文、东巴象形文、英文和汉文翻译。这一译本是在丽江东巴文化研究所的纳西族女学者习煜华副研究员的帮助下完成的。而这一翻译的过程也成为编者与纳西族学者进行跨文化对话和心灵交流的过程,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说,“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外来文字被译成东巴文,甚至没有人尝试去涉猎。而那时,神秘的东巴文化正在向我徐徐开启它的大门。我很好奇,纳西人是否能从这首塞尔维亚诗歌的东巴文译文中领略到一些外来的文化和思想并产生一定的共鸣?”他带着疑惑的心情,将这首诗的中译稿拿到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丽江东巴文化研究所,请习煜华女士帮助将它翻成东巴文。习煜华女士也平生第一次承担了这一前无古人的工作。她后来在给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的信中说:“在翻译这首充满哀伤的诗歌时,我无数次地在心底哭泣,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你选择这首诗译成东巴文。”

  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所编纂的这部辞书的创意是非常新颖独到的,人们不仅可以从中领略和学习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的奥秘和古朴之美,还能从中欣赏到纳西族最有代表性的古典长诗。而纳西人又能从自己古老的象形文字中欣赏到南斯拉夫杰出的古典悲剧文学作品;懂英文和汉文的读者也可以从中欣赏这两个不同民族的神奇文化。

  我从与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的交流中感到,他之所以选择以纳西象形文字翻译他的国家的文学杰作,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被这种图画象形文字的古朴拙挚之美所感染,认为这种文字的外形之美与优美的古典诗歌的内在之美结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种深有魅力的古典美的意境,达到一种融合了图画象形文的书法美、宗教奥义和古典文学审美意蕴于一体的美学境界。

  神秘的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在历史的风风雨雨中延续了千百年。我记得不少人断言 纳西族这种古老的图画象形文字虽然有“世界上唯一活着的象形文”之誉,但在如今全球一体化的现代化浪潮中,它必然很快消亡,成为死文字。当时我也默认这种悲观的论点。但记得数年前曾有一个法国大学老师带着一大群学生来到丽江,专门学习纳西象形文,并叫学生们以这种象形文字描述他们在丽江的所见所闻,她认为这种非常直观的表达方式对于锻炼学生的思维,以一种朴实而一目了然的方式表现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是很有帮助的。现在,很多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在丽江也正热衷于将他们的思想和心灵的感受,用简朴的东巴象形文字表达出来,这些作品成为在旅游市场上十分受欢迎的工艺品。如今,外交官德拉甘·亚内科维奇先生独辟蹊径地运用这种古文字,率先进行了使用中国民族古文字进行当代跨国文化交流的尝试。我感到,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纳西族象形文字还是会以其独特而隽永的一种古朴之美活在人间,撩拨着人们的视觉,撞击着母语和文字各异的人们的心和灵魂,而它那饱蕴古文明智慧和美丽的文字之灵,则会永恒于天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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