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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范美忠先生勇敢错了

  

  范美忠先生,一位中学教师,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他率先冲出了教室,逃命——这是人的求生本能,几乎无可指责。随后,他为自己辩护:

  “我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却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自我的人!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如果过于危险,我跟你们一起死亡没有意义;如果没有危险,我不管你们也没有危险,何况你们是十七八岁的人了!”

  “这或许是我的自我开脱,但我没有丝毫的道德负疚感,我还告诉学生,‘我也决不会是勇斗持刀歹徒的人!’”

  “先人后己和牺牲是一种选择,但不是美德!”

  ……

  我很佩服范美忠先生的诚实,尤其佩服他在这举国悲恸的强大声势下直言之勇气。

  但是,很遗憾,范先生——范老师的勇气用错了地方。

  当灾难来临之际,人人都有逃生的本能,所以对于因其逃生本能而罔顾其余——只要没有妨碍他人的逃生者,世人尽可宽容以待;即使逃生者因为这逃生的本能而没能完全履行其本职工作,在无价的生命面前,世人依然可以原谅他、理解他。

  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一半是天使,一般是野兽”,是因为人除了动物性本能还有神性本能,如果将这种动物性本能视为自然的话,同样应当视这种神性本能为自然——只是它往往需要人们更多的日常修为介入,需要人们更多的理性精神介入,也需要人们更深厚的情感介入。

  正因为这一点,范先生在地震发生那一刻的所有行为都是值得理解和宽容的,这是一个中性的行为,无所谓高尚也无所谓卑鄙,在无价的生命面前,他对自己的学生没有尽到责任,这是可理解和可宽容的,但绝不是值得肯定的,至少不值得赞扬。

  教师——这是少数几项属于圣职的职业(所以我不太喜欢自己从事这种职业,它对人的要求太高,会叫我活得不够轻松)之一,它对从业者不仅仅有专业技能的要求,还有一些特殊的人格要求。它要求从业者具备有助于提升学生人格的较高品质,所以流氓不可以站讲台,打手恶棍也没有资格为人师表,但他们可以从事许多其他职业。

  也许范美忠先生对于教师的职业伦理,并没有作此理解,以至于他认为学生都是17、18岁的人了,自己没有义务照顾他们。这显然有悖于基本的教师伦理,人们可以理解和宽容灾难面前他没有尽职,但他不可以说自己没有尽职是正确的,值得鼓励的——我所批评的只是他事后的言论。

  再者,范先生的“逃出一个是一个”的观点,我是赞成的,但是这样的思路需要具体的方法去实现,如果范先生再深入考察具体的逃生语境,他应当发现,这种遇事第一反应只顾自己的做法往往是错误的,常常损人且不利己。

  试想美国“911”的时候,如果人人都是抢着逃生,那样逃出来的人或许会少得多。正是因为当时世贸大楼里的人,能够在十万火急、生死攸关之际,依然克制自己的个体逃生本能,而服从于群体拯救的理性,才会人人拎着自己的鞋子、快速行走却秩序井然地集体逃生,如果是一窝蜂地抢出口,看看还有谁能逃出来?

  因此,在范美忠先生逃难的那一刻,学生们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如果大家都像他那样健步如飞,我看范先生未必抢得过那些学生,大家都挤在门口——逃生还是打架?还是在互骂挥拳中同归于尽?——如果房屋倒塌的话!

  范先生不妨想想,作为一个平时在课堂上给学生们介绍俄罗斯伟大艺术家的老师,这时该做什么?普希金死于决斗,莱蒙托夫死于决斗,索尔仁尼琴为书稿四处辗转,为自己曾经的小小错误忏悔,茨维塔耶娃不屈服于苏联政权的迫害,宁可做清洁工也要写诗……俄罗斯的那些杰出艺术家们,总体而言,在大难临头之际,似乎并没有轻易地放弃他们的骄傲,他们没有在那些重大关头失去自己的高贵。

  至于“哪怕是我母亲”云云,这更是愚不可及。没有特殊情况,父母是恩养自己的恩人,除非条件实在不允许,除非灾难来临之际,自己的日常修为达不到第一救助反应,因此而不能救母亲,那么事后应当向母亲真诚地解释和道歉,而不是理直气壮地告诉母亲:“我救不了你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范先生的护犊之情完全符合人的生物性,但依然不应该为大难前抛弃母亲理直气壮地辩护。退一万步讲,即使理所当然,也非情所当然!再说,它甚至也不是理所当然——最多只能说是动物性本能的理所当然,而非兼具动物性与神性双重性质的人性之理所当然!

  在著名的泰坦尼克沉没之难中,当时船上的男人们让妇女和儿童先走,这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和崇敬。大难之际,可能获救者为了给他人增加获救的机会而牺牲自己,这永远是美德,我相信至少在地球毁灭之前,它依然会纹丝不动地是美德,它是选择没错,但这是一种对美德的选择。

  如果范美忠先生真的是热愛自由公正的人,他应当明白自由永远和高贵的放弃连在一起,追求自由的一生必然是学习放弃的一生,自由的灵魂不可能拖着一具只有本能物欲的躯体飞越云层;如果范先生确实是追求自由的人,我相信他会在这个问题上反思,并且认同:美德之于自由和公正是良性互动的关系,一个热愛自由的人必然也是一个热愛美德的人。美德原本用以律己,不可绳人,我写此文与范先生商榷,并非要求范先生要有美德——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是否追求美德是他自己的事,但讨论自由与美德的关系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所以也请朋友们不要误会,我无权要求范先生追求美德,我只是要把他对自由与美德之间的关系,在观念上的错解,重新正回来。

  其他的就不多说了,范美忠先生,我真诚地祝福您。您是一个愛思考的人,但我不得不认为您的思考中存在严重误区,自由公正与美德从来不是矛盾的,而是良性互动的,一个真正热愛自由与公正的人,必将成为一个有高尚私德的人,即使现在不是,将来也肯定会是。

  

  2008年5月27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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