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住在台湾的人大多会觉得,这几年台湾很乱。而民意调查显示,民众认为主要的乱源之一,是拥有许多特权、利益和崇高地位的媒体。当我看到媒体自己披露这则“新闻”的时候,一开始非常震惊,但再想想,这其实还蛮合理的。
我会震惊或难过,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梦想能成为一名新闻记者。我虽然是以历史研究为专业,以巫师为主要的研究对象,但我始终认为,新闻记者是历史学者和巫师的同行,三者最主要的社会角色都是“沟通者”,都可以称为“媒体”或“媒介者”(medium)。记者的责任是让人群之间沟通顺畅,史家的责任是让古今之际连续不断,巫者的责任则是让人神之间往来无碍。
以巫师来说,北亚一代的“萨满”(Shaman),能透过特定的仪式,让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神游天上、地下及人间“三界”,也可以让各种鬼神、精灵、亡者附在自己身上,开口说话。萨满在仪式中身兼神与人的双重角色,一般人透过他们可以了解死者的生活,明白祸福因缘,得以祈福解祸,也可以满足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让困苦和迷惑的生命多一点希望和指引。这种“灵媒”在中国社会一般称为巫者,在闽南及台湾则称为“童乩”。
史家也一直在从事类似萨满的工作。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要透过文献以及各种材料,突破时间、空间和语言文字的障碍,进入一个原本不熟悉的世界,去了解另一个世界的种种现象。在探索的过程中,他们必须想办法舍离自己的宗教信仰、族群认同、价值体系、性别意识、时代习性,才能进入异文明的世界,或回到古人的世界,探索过往的时空环境与事物。史家还必须将探索的结果陈述出来,带领其他人去见识另一个世界的情景。同样地,萨满也必须“解离”自己的人格或灵魂,让不同的神灵都能附在身上“发言”,或让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到另一个世界遨游,并且陈述所见所闻。至于向来强调报道必须客观、公正、真实的新闻记者,在这一点上,其技能与工作伦理似乎与史家和萨满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沟通者”的角色也非常类似。
而在当前的时代里,我们格外需要许许多多的“沟通者”。语言文字、宗教信仰、意识形态、性别意识、社会阶层、年龄、血缘和地域关系,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历史因缘,已造就了不少互异的族群、团体、社会和国家。强固的“认同”虽然有助于个体的安身立命和群体的稳定强盛,但群体之间的界线愈分明,隔阂就愈多,误会、对抗、冲突的情形也就无可避免。因此,群体之间必须有媒介人物帮助彼此了解,才能减少不必要的抗争。不幸的是,在不少新闻报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记者本身的立场、好恶和情绪明显地夹杂在内。有一些则是“捕风追影”或近似小说家的“虚构”。有些记者完全蜕变为一个立场鲜明的“评论者”,丧失“报道人”的身份。有一些更是沦为特定政党或个人的“文宣”、“化妆师”、“打手”与“捍卫者”。他们的“写作”不仅无益于人与人的沟通与和谐,有时反而成为引起误会、激发冲突与仇恨的根源。我想,这就是台湾民众将媒体视为乱源之一的主要原因。
然而,换另一个角度来看,媒体其实也不过是反映台湾的乱象而已,麦克卢汉(Marshal McLuhan)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说过:“媒介即讯息。”什么样的社会就会有什么样的媒体;要改变媒体,必须先改变社会。
(作者为台湾中兴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