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房地产商卖房子,策略之一是给楼盘起洋名。而现在的学者们也深谙其道。比如,明明是推销专制思想,你绝不能上来就“董仲舒说过”或“张春桥指出”,你得说什么呢?你得说“施密特说过”。
施密特是谁?你可能会问。其实这个施密特,无非是希特勒第三帝国时代的姚文元而已。此公1933年加入纳粹党并被任命为纳粹法学联盟主席,“二战”后差点在纽伦堡受审,并从此被禁止在德国任教职。就是这样一个人,半个世纪后被一群中国学者当做思想界的最新款LV包,挎在胳膊上炫耀,真是情何以堪。
关于施密特,我国著名学者某某某和某某某写道:“在施密特看来,自由主义的毛病,就在于相信或幻想敌人可以被转化或化解掉……自由主义者相信和平、理性、自由讨论和互利交换,但政治问题最内在的核心,是保卫自己的存在方式,是击退敌人。”“当政治陷入到施密特所说的非常状态时,没有任何合法的力量可以挽救宪政民主体制……换句话说,主权不服从宪政状态,而是在关键时刻拯救宪政状态…… 在敌人与朋友之间,不存在自由的问题,只有暴力和征服。”“把宪政搞成自由主义的法治形式,根本误解了政治形式的实质。施密特的决断论的含义是协调或并置政治原则和自由原则,强决策的国家并不缩减任何市民社会的自由成分…… 看不到自由主义国家中的政治(划分敌友)现实,要么是幼稚的,要么是自欺欺人。”篇幅所限,只能挂三漏万。
仔细一读,这些言论大同小异,无非是:当社会矛盾激化时,理性辩论可能就没用了,而需要“主权者”分清敌我,借助于强力打击敌人。但如果我是上述学者们课堂上的学生,肯定忍不住举手提问:
第一,我能理解“理性辩论”有不够用的时候,但谁来决定什么是需要“主权决断”的“紧急时刻”?1957年反右时情况够紧急吗?1959年庐山会议时紧急吗?1976年四五运动时紧急吗?如果“主权者”可以无中生有地制造“紧急时刻”,怎么办呢?第二,如果政治的本质是“分清敌我”,那谁来以及怎样辨别敌我呢?斯大林揪出了富农,我们曾经揪出了“地富反坏右”,为了继续讲政治,下一步我们该揪谁呢?第三,就算“紧急时刻”可以为强权辩护,那么,如果政府可以“强权”人民,霸权国家“强权”弱国怎么办呢?如果B压制A是对的,为什么C压制B就是错的呢?第四,“主权者”是谁呢?某阶级成员吗?某党派成员吗?公民吗?按什么标准认定?
其实,把施密特推到极端,就是暴君或暴民可以任意指定“敌人”、捏造“危险”,继而以“决断”的名义实行暴政,而这正是20世纪极右和极左极权悲剧的逻辑链条。这样一个逻辑上漏洞百出、伦理上早已破产的理论,竟然被一大群中国学者作为学术地沟油回收过来,炒出油光滑亮的论文和书籍,这次第,怎一个唐骏读博。
施密特的问题意识当然不是没有道理:自由讨论有力不能及之处,迫不得已时甚至可能依靠暴力解决政治冲突(比如美国南北战争)。但诉诸强力的前提是“迫不得已”,即所有的对话空间都已被开拓和穷尽。
换句话说,只有在罗尔斯的“公共理性”和哈贝马斯的“有效沟通”被穷尽的地方,施密特才可能有意义。但是在自由讨论仍极不充分的情境下讨论自由的限度,在罗尔斯和哈贝马斯都没出现的中国大谈施密特,好比一个300斤重的胖子刚减肥30斤,就开始对“他会不会太瘦了”这种“紧急状态”喋喋不休,问题意识错位到哪儿去了呢?直把加州当汴州了吧。
有趣的是,中国很多施密特迷都是反西方霸权的民族主义者。作为民族主义者,却如此钟情于用生硬的翻译体语言、晦涩的西方文本、掉西方书袋的方式来说教中国人,不得不说有几分吊诡。
我说,爱国能从爱汉语的轻盈灵动、从直视普通中国人的经验世界开始吗?你能想像一群当代德国学者凑成一堆,在那儿一边引用康有为捍卫德国,一边又对东方怒不可遏吗?这个画面如此拧巴,其实,在北京从朝阳区到海淀区,是可以不绕道阿尔卑斯山的,坐地铁10号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