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地问题我在前年做过研究——城市化背景下土地产权的实施和保护,这是从总体方面来讨论的。今天专门来讨论农村的集体建设用地问题和小产权房的问题,包括8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城市土地与农村宅基地的不同
集体建设用地大部分是宅基地,而矛盾最鲜明的也是在这一块,其他的没有多大问题。
农村与城市相比,有几个不同的特征:第一个是跟城市的房产比较起来,农村宅基地的取得方式不同。城市是通过市场化取得的,政府通过招、拍、挂卖给开发商,开发商建了房子卖给居民,产权也转移了,使用权也转移了,这是商品化交易的过程。农村则是集体划拨,是无偿的。这个无偿划拨虽然满足了农民平等的住房需求,但是想用这办法来控制宅基地的目的却没有达到。既然是“不要白不要”,农民就想多要,想收回多占和不用的宅基地是不可能的。第二个是城市的房屋都商品化了,没有什么限制:中国人可以买,外国人也可以买;城里人可以买,乡下人也可以买。而在农村,它基本上是不能让城里人买,只允许农村居民之间买卖,所以商品化的程度很低。这种状况,阻碍了农村经济的发展。为什么呢?我们可以看到,城市原来也是实行住房分配制,那时的城市房屋破烂得很,后来一商品化,城市马上就发展起来了,城市漂亮了,住房也好了。第三个是取得的数量不同。城里人的房子,可以买一套也可以买几套。农村规定只能是一户一宅,但是一户多宅的现象还是大量存在。保护耕地的目的并没有达到。第四个就是决策主体和所有者主体不一样。城市里的土地,政府是所有者,也是决策主体。但是农村土地的所有者主体是村集体,而能不能取得宅基地却要政府部门批准。农村宅基地和农用地的差别也很大。农用地可以主张权利,但是宅基地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所以农村宅基地出了不少问题,而且寻租现象大量发生。
第二个问题:小产权房的法律困境
政府规定了一系列关于宅基地的管制办法———不准城里人买,不准农村人卖给城里人或转让给城里人。政府的管制执法有两种,一是行政执法,二是法院审理。行政执法,由国土资源部执行。国土资源部设了土地监察司,在各地设立了土地监察办公室,去年搞了土地执法大检查。法院审理的农民之间的宅基地官司有很多案例;但是在农民和市民之间土地交易的官司,审理的案子很少,但是影响非常大。我这里有两个案例。一个案例是,北京房山区的青龙头村,和城里的一个建设开发公司合作,盖了138套别墅。结果被遥感卫星发现以后,国土资源部和北京市规划办公室进行了执法检查。最后把138套中的85套给拆除了,并且对相应的人员作了处分。但是这以后,“小产权”房的问题并没有禁止住。因为首先这条法律本身有着很大的争议,其次圈占土地的利益太大,冒着杀头的危险也有人要干;还有查处的概率和处罚力度都不够。法院判决的一个最重要的案例就是宋庄画家村。许多画家买了农民的房子建起了画家村,由于画家村起来以后变成了北京市的艺术园区,所以村里就想把园区重新规划。这时土地升值了,一位农民就想反悔,就把买他房的画家告上了法院。法院的一审判决:画家是45000块钱买的一个院落,法院判决农民赔他9万块钱,这9万块钱是对他添建的那些损失的补偿。二审再判的时候,给画家赔得了18万,大概是占到了这个房子升值后收益的70%。村里面也做了一些安排使画家们能够继续留下来。这个案例的判决说明了现在法律的尴尬,判这个案例实际上是在考虑土地的增值收益到底属于谁?按照现在的法律来判就是应该属于这个农民。但是增值收益又是怎么来的?是画家在画家村里聚集使得这个地方兴起了一大批与原来农业无关的产业,比如画材画笔、绘画装裱、绘画拍卖、绘画交易等等,才使这个地方发展起来的。事实上,最后的判决主要收益还是归了画家。这个案例如果判了画家败诉,画家们一走,那么画家村没有了,这个以此为基础的开发区也就完了。
第三个问题:“城乡统筹综合改革”是一种变相的征地
对于宅基地的争夺一直是非常激烈的。前期是政府征地,结果征地的名声太坏,所以现在各地方政府变了个法———搞“城乡统筹综合改革”。那么城乡统筹到底是什么?我做了些调查。这里提供两个例子来说明,城乡统筹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征地。我去了重庆的九龙坡,这是重庆城乡统筹改革先走一步的实验点;看了天津开发区———华明示范镇。前一个,可以说改革是失败了。因为它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政府征地以后,搞了个1000亩的博士园,其中200亩已经建成了。在这1000亩地里设计了140个蔬菜大棚,然后两个大棚之间建一座博士小楼,50万元———名义上为租,实际上是卖。最后大概是有人把此事反映给总理,这个试验就放下来了。天津开发区,它完全是财政包干的一个试验,把12个村的1.2万亩土地拿出3900亩盖楼,让农民上楼,一个农民平均37平方米。其余的地全部变成国有土地。市政府拿了4000亩,区政府2000亩,镇政府2000亩。大家可以看到综合城乡统筹是个什么。其实第二个案例中,它的实质完全是在现存法律之内的。就工作本身来说,两个地方都做得比较细,但是问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所有的城乡统筹的方式都是变相征地。因为前一段的征地太落伍、太露骨,那么现在的城乡统筹只是有效地解决了农民的住房问题,却并没有保障农民的财产权和发展权。因为所有置换出来的土地都实现了国有化,都被政府拿走,农民既丧失了处置权和使用权,也没有了收益权。前者是强征,而后者就是用一些好的远景把农民的地给拿走。
第四个问题:应让土地成为农民公共信托的资产
在目前的利益格局下,政府不可能真正兼顾城市和农民的利益。即使没有官员的寻租和腐败问题,都不可能兼顾农民的利益。为什么呢?城市要扩大,要地,还要钱、要融资。城市取得土地目的不是一个———不仅是要地,而且还要钱。所以城市不光是要把土地拿走,还要把收益拿走,这是现在城乡统筹的一个关键问题。真正的城乡统筹,我认为就应该划清一个界限:就是把土地给城市,用于城市建设;但是应该把收益留给农民。解决了这个问题,城乡统筹是没问题的,现有的作法剥夺了农民的参与权和发展权。天津开发区,政府从开发行借了25亿,把房子盖起来。但是卖不出去,钱回不来。预计有38亿的收益,现在只有2800万,所以农民的就业问题没有解决。只有让土地作为农民公共信托的资产,农民作为受益人才能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城乡统筹中存在着这样两个口号,一个是“宅基地换房”,一个是“以土地换社保”,这两个口号全部都是有问题的。“宅基地换房”是保障了农民的住房权利,而侵犯了农民的土地权利。而“以土地换社保”是以农民的财产权利换农民的公民权利。因为社会保障,比如基本养老、基本医疗是人们的基本公民权利。但是现在是农民把土地交出来才给你公民权,这是荒唐的,这没有任何平等可言。
第五个问题:土地级差收益的归属决定城市化的道路
其实对于宅基地,农民和基层有很多的创造,而这些创造基本上走出了一条解决宅基地问题的路子。我这里有两个案例。一个案例是北京的郑各庄。它是一个村社合一的体制,村里办了很多企业,最后留下来的是一个建筑企业。这个建筑企业现在有二级资质,可以承办奥运工程。村里边的土地,通过了村民和村、村和企业的一系列合作把地交由公司运作。现在村里有宅基地1050亩,用了250亩盖了60多幢楼,不到30%是村里的人住,人均是70平方米。再一部分是给村里和企业里的员工和村里的大学中学小学的老师们按成本价买的,然后有45%左右是按照商品房卖了,卖了23亿多。这23亿就作为企业发展的资金,现在是每一亩地企业给村里5000块钱的租金,这5000块钱就成了村里的共同信托基金的收益,由全村人共同享受,而且村民的福利状况可能比一些城里人还好。土地的资本化过程完全是村里自己做起来的。它创造了现在商品房开发的一个新的模式。现在的旧村改造都是通过政府拆迁,开发商建设,农民搬迁上楼。这样农民就丧失了土地,收益也没了,与政府的纠纷、与开发商的纠纷不断。但是自己开发、自己建设,是没有这个问题的,它打破了现行国有土地垄断供应条件下房地产市场畸形发展和房地产价格居高不下的局面,从而创造了新的模式。而现行的房地产开发模式是政府供应国有土地,由房地产开发商进行生产建设和生产经营,政府垄断了土地增值收益,开发商获得超额利润,农民的权益被剥夺。而郑各庄创造出一种不同的模式,利用的是盘活宅基地,建设的主体是村社企业,开发的部分商品房对外销售,收益全部留在农村。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这个郑各庄的建筑企业公司具有了“集体土地资产经营管理公司”的性质。所以说他走出了一条十七届三中全会要解决的问题的路子。
还有一个案例是深圳的“城中村”。深圳的城中村是一个非常发达的社区———城中村有3.5万栋楼,1.2亿平方米,住了深圳人口中的520万人。而它完全是在宅基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个过程中,政府四次限制,农民却四次抢建。先是建两、三层楼;后盖到了四、五层,七、八层;现在盖到了12层、15层以上,带电梯了。底下一层都是商家店铺,各种各样的服务产品都有。人们,特别是打工仔在这里能生存,因为租金便宜,一室一厅的房子是600-800块钱,两个人吃饭15块钱可以吃饱吃好。所以打工仔能够生存,深圳才能有今天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深圳市政府是要撤除城中村、改造城中村。为了限制城中村还曾经出台了《深圳私房租赁条例》———就是凡是登记了的、取得了产权的才能租,否则不能租。但是那么多人去深圳,要房子住,廉租屋市场供给和需求都是大量的,城中村就提供这样的供给。城中村,创造了另外一个经验,就是廉租房不仅是政府可以供给的,其实市场也是可以供给的。如果深圳还要再盖一亿多平方米的廉租屋,得花多少钱?当然,城中村有它的问题,它的楼房密度很大,消防、治安都会有一些问题。出现了这些问题要去想应该怎么解决,而不是去取缔它或是占它的利益。就这些农民创造出来的经验看,我觉得有几点我们要讨论: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农民主动参与和分享土地增值收益,正在成为一个共识。改革初期,土地价值没有显现,而现在显现了,那么农民自然要参与这块收益。政府是要限制它还是要引导它?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而实际上土地级差收益的归属问题决定了城市化的道路问题。主流观点认为,土地级差收益的上升,是城市化带来的,是政府的基础设施带来的。但是这种观点只看到了表面,而没有看到本质。无数的事例证明了,没有农民自主的产业发展,没有人口的聚集,政府的本钱从什么地方来?因此,如果没有农民的土地权利这只鸡,哪里来的政府基础设施这个蛋?所以说土地级差收益归属问题决定了城市化的道路。归政府,就是走政府主导的城市化———也就是官员的城市化道路;归农民,就是走农民自主的城市化道路。
第六个问题:小产权房的几种方式
“小产权”房,实际是农民争夺和实施财产权、发展权的博弈。首先,“小产权”房,是相对于“大产权”房来的。“大产权”房就是城里的商品房。商品房的权利是充分的,价格也是市场的。但是“小产权”房,权利是受限制的,价格也是受限制的,所以称“小产权”房。政府的管制,使“小产权”房有两个概念,它有宽的定义和窄的定义:宽的定义是农村所有的房屋都是“小产权”房,因为政府禁止农民将自己的房子卖给城里人。还有一个窄的概念就是农村盖的商品房,不包括农民自己住的那一块。从“小产权”房开发建设的状况来看,开发建设从前面提到几个例子可以看到至少有三种方式:一是自主开发的建设方式,这里又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由村庄供给建设用地,由村庄企业开发建设,如郑各庄那样,
前提是有资金和建设能力;第二种是村民个人或者村集体雇请施工队来建设,然后出租和出售,如深圳“城中村”这种状况。二是合作开发,就是由村庄和外部企业合作,村庄向企业出租建设用地的使用权,外部企业出资开发建设。一方面满足村民的住房需求,另一方面满足企业发展的用地需求。其实青龙头就是这么个方式,不过失败了。重庆九龙坡有个陶家村也是采取这种模式。企业每年给一亩地一千斤稻谷的租金,去年稻谷的租金是九毛钱一斤,今年是一块钱一斤。它现在已经开发建设起来,引进了30多个企业,今年的产值达到了一亿多元。三是由开发商开发的,就是由村集体把建设用地一次性地出让给开发商,并承诺办理房产证,换得农民上楼和一次性的补偿,农民住进了楼,也就失去了土地。这个和政府征地、城乡统筹的方式基本是一样的。这种方式是有问题的,而前两种方式从现在来看都是解决问题的一条路子。现在农民们也有经验了,我们在天津开发区做调查的时候,有个村支书,政府想用他的地建葡萄园,但是在出让土地的时候,他不卖掉地上的设施(水井等),他要投资入股。
第七个问题:小产权房为什么越限越多
“小产权”房实际上是在城市住房商品化后发展起来的。以前城市的住宅是公房,在商品化以后的几年之间,城市的住房大为改善,1978年,城市人均住房面积只有6.7平方米,现在是平均26.1平方米。房地产的发展使城市周边的地价升值,刺激了城市周边房地产的开发。在这个情况下,由于现有的所谓“合法”的开发方式———政府征地,给农民30倍的赔偿,然后高价卖给开发商,使得开发商的利润大增———从2007年到2009年增加了48.4%的利润。也因为这样才撬动了“小产权”房的发展,因为一方面农村有土地,另一方面是地价不高———“小产权”房的地价只是“大产权”房的1/2或1/3;更重要的是,它有市场———很多农民进城以后需要住房,但是高价房租不起,那么“小产权”就是他们的乐园。目前,全国“小产权”房的面积达66亿平方米,“大产权”房是120亿平方米。在深圳,城中村的住房面积占深圳全部住宅的49%。通州区是北京市“小产权”房集中的地区,有人说通州的“小产权”房占全部住房面积超过了50%。通过这个事情我们可以看到:政府虽然严厉限制,但是“小产权”房却蓬勃发展,禁而不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我觉得这提出了一个问题———法律上的产权是公有还是私有,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看谁有产权实施和控制的能力。“小产权房”的实施能力由什么所决定?我觉得有那么几点:第一,产权的实施一个是由产权制度是否公正决定的。我们现在的产权制度可以说不符合这个条件。限制和取缔“小产权”房的规定是对农民不合理的剥夺和限制,缺乏合理的基础。因而在限制的过程中就会遇到阻力和反抗。第二,地权安排的有效性取决于传统地权规则的适应。其实在乡土社会,这个问题是更清楚的。传统的规则,你是不是违反了?事实上咱们现在的规定违反了过去的规定,甚至连集体产权的规定都没有维护。传统的规则必然随时都在起自己的作用,成为正式产权制度发生作用的依据和条件。
第八个问题:建立利益相容的机制
从法理上讲,农民出卖“小产权”房和他出卖粮食、蔬菜是一个道理———市场交易。那为什么要限制呢?这背后有一个不同———农民出售粮食、蔬菜是农民和农民竞争;而农民出卖“小产权”房是农民和开发商竞争。农民的“小产权”房实际上是动了开发商的奶酪,而开发商的背后是政府,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想讲的是改革的办法。土地问题是一个整体的问题,那么政府之所以提出要对“小产权”房进行限制,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保护耕地。我认为,保护耕地的前提之下,应放开“小产权”房的市场。实际上,目前政府的保护耕地政策是失败的,它没有达到利益相容,而是造成了许多利益矛盾。耕地问题上的一个利益冲突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冲突,冲突在土地的规划和土地的计划指标上;另一个是地方政府和农民的冲突,冲突在耕地上。按道理说土地保护是农民最想做的事情,农民也最有办法保护。而现在是农民不保护它,不光是因为“小产权”房,农村荒废的土地有的是,为什么呢?因为农民耕种粮食收益很低。农民不保护,地方政府不保护,开发商更不保护,只有中央政府保护,但是又没有办法保护,最没有办法的人最要保护耕地,最有办法的人却不保护耕地,这样的局面怎么去解决?就要想办法使政策让各方可以利益相容,有意愿去保护耕地。这是政策调整的很重要的方面。先找到粮产区集中的地方———黑龙江、吉林等地来保护,其他地方由地方政府去保护。不是现在这样强硬的办法,而是如何使种粮的收益达到平均收益的水平。怎么能够使得种地能达到平均收益水平?需要建立一个耕地保护的基金。通过补贴、提高粮价来提高收益。而保护基金人人有份,因为人人都要吃粮。按照成本承担和利益共享的原则来解决问题,不光是农民要承担,城市和发达地区,也要按照人口平均分担一部分保护基金使其建立起来。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就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小产权”房问题:一个是可以向购房者收取一定的土地使用费,作为集体的共同基金;一个是国家对农民和集体建房者要收取相应的税收,建立房产物业税,把它留给地方。在这个基础上,对现在的法律进行一些修改。
作者系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席